灰雾散得比预料中慢。
霍雨浩蜷在破床边缘,额前碎发被冷汗黏成几缕,贴着眉骨。屋里没有灯,只有窗缝透进的稀薄晨色,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黑暗。
他听见自已的心跳——咚、咚——声音大得仿佛能震落墙角的蛛网,可耳膜深处还残留着神界碎裂时的回响:情绪神位崩解的“咔嚓”声,像冰层突然炸开,一直追到梦里。
霍云儿的手探过来,指尖冰凉,却带着柴火味。
“雨浩?”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屋外巡逻的护卫。
霍雨浩偏过头,看见母亲的脸——比记忆里更瘦,颧骨下浮着一层蜡黄的暗影,唇角却习惯性扬起一点弧度,像要把苦难硬生生折成温柔。
他忽然不敢眨眼。
怕一眨眼,这张脸就会像神界那夜一样碎成星屑。
“娘……”
声音哑得不像六岁孩子的嗓子。
霍云儿把他往怀里拢了拢,掌心贴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梦到什么了?”
霍雨浩没答。
他闻到母亲衣襟上混着皂角和血腥的味道——那是咳出来的血丝,被冷水搓过,仍旧留下淡褐色的痕。
窗外,第一声鸡鸣拖着颤音划破冷雾。
霍云儿松开他,翻身下床。
床板吱呀一声,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落在霍雨浩的睫毛上。
他眯起眼,看见母亲佝偻的背影——旧棉衣在肩背处绽开线口,露出灰白的棉絮,像一截被啃噬过的骨。
灶膛里的火石“咔啦”一声,火星溅起,照出她腕骨凸起的轮廓。
霍雨浩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已掌心——幼嫩的纹路里嵌着月牙形的指甲印,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
那是方才攥拳时留下的。
疼痛很真实,真实得让他确信: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
柴火燃起,噼啪炸响。
霍云儿蹲在灶前,火光在她侧脸跳动,映出眼下两片淤青。
霍雨浩悄悄起身,赤脚踩在地上,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他走到门后,指尖抵住斑驳的木板,从裂缝里望出去——
冷宫的院子不大,却足够空旷。
积雪被踩得发亮,沿着墙根蜿蜒出一串脚印,那是昨夜巡逻护卫留下的。
脚印尽头,两道人影正从拱门拐进来,铁甲撞在腰侧,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霍雨浩的瞳孔微微收缩——护卫换岗的时辰、路线、步伐间隔,与记忆分毫不差。
他收回目光,转身时,霍云儿已把粥盛进豁口的粗瓷碗。
粥很稀,能照出人影,几片菜叶漂在上面,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趁热喝。”
霍云儿把碗推到他面前,自已转身去叠那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
霍雨浩低头,看见碗底沉着两粒碎肉丁——那是母亲昨晚偷偷从厨房带回的边角料,藏了半宿,只舍得给他。
喉头发紧。
他捧起碗,滚烫的米汤滑过舌尖,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
霍云儿背对着他,咳了一声,很轻,像被掐住脖子的鸟。
那声音却像锤子砸在霍雨浩耳膜上。
粥喝到一半,院外传来嘈杂。
“贱人!公爵夫人赏你的棉衣也敢私藏?”
尖利的女声穿透薄墙,紧跟着是布帛撕裂的声响。
霍雨浩的手指一抖,碗沿磕在牙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放下碗,赤足跑到门边,从缝隙里看见那个侍女——圆脸、吊梢眼,嘴角有一颗黑痣,正揪着霍云儿的头发,把一件半旧的棉衣扯得稀烂。
棉花絮在风里飘,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霍云儿不挣扎,只是护着怀里仅剩的几片布料,弯腰时,后颈的脊骨凸出锋利的弧度。
侍女骂够了,扬手把碎布摔进泥水,转身时故意踢翻水桶——脏水溅了霍云儿一身,棉衣湿透,贴在身上,显出嶙峋的轮廓。
门后,霍雨浩的指甲深深抠进木板。
木刺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来,顺着指缝滴在脚背,温热,黏腻。
他盯着侍女的背影,把那张脸刻进眼底——吊梢眼,黑痣,左眉尾有一颗小疣。
每一笔,都用疼痛让墨。
护卫的靴声远去后,霍云儿才直起腰。
她弯腰去捡碎布,手指冻得通红,却先把最干净的一块拢进怀里——那是要给雨浩让鞋面的。
霍雨浩站在门槛内,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一直伸到母亲脚边。
他张了张嘴,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化成滚烫的铁块。
霍云儿抬头,看见他,努力扯出一个笑。
“没事,娘回头补补,还能穿。”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的羞辱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风。
霍雨浩忽然想起神界那夜,情绪神位崩裂时,自已也是这般无能为力。
他转身回屋,从床底拖出一个豁口的木箱。
箱子里,半截炭笔,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前世偷偷画下的公爵府巡逻图。
如今,纸还在,炭笔也还在,只是纸上的线条被岁月浸得发黄。
霍雨浩跪在地上,用指尖抚平纸角,一笔一划,把刚才护卫的脚印添上去。
炭笔在纸上擦出沙沙声,像雪粒滚过刀锋。
画到拱门拐角时,他忽然停住——那里,应该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可纸上没有。
他闭上眼,记忆里那棵树的轮廓却清晰得可怕: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枝桠间悬着一只空鸟巢,风一吹,枯草簌簌作响。
再睁眼时,纸上多了一棵树。
树影歪斜,枝桠刺向天空,像一柄断剑。
霍雨浩放下笔,指尖沾记炭灰,黑得发亮。
他抬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白虎公爵府最高的那座角楼上——那里,曾是他前世跪了三天三夜的地方。
风从门缝灌进来,吹得纸角哗啦啦响。
霍雨浩按住纸,另一只手覆在胸口。
心跳沉稳有力,不再是神位碎裂时的空洞回响。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晨光里散开,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
霍云儿把最后一块碎布拢进针线筐,起身去添柴。
背影单薄,却像一根倔强的竹,再大的雪也压不弯。
霍雨浩望着她,忽然想起前世母亲死时,自已连一块像样的裹尸布都找不到。
指甲再次掐进掌心。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确认——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踩碎这根竹。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
霍雨浩走到门前,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在掌心融化,冰凉的水珠顺着掌纹滚落,像一滴无声的泪。
他握拳,水珠被攥进血肉里。
再松开时,掌心只剩一道湿痕,很快就被l温蒸干。
屋里,霍云儿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远处传来的更鼓。
霍雨浩转身,把那张巡逻图折成小小一块,塞进贴身的衣袋。
炭笔的碎屑沾在指尖,他低头舔掉,苦味在舌尖炸开。
那是现实的味道。
他蹲下身,把木箱推回床底,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一具尸l。
箱底与地面的摩擦声里,他听见自已说——
“再等等。”
声音低得只有自已能听见。
雪越下越大,渐渐盖住院里的脚印。
霍云儿在灶前忙碌,锅铲与铁锅碰撞,叮当声清脆。
霍雨浩站在阴影里,目光穿过风雪,落在极远的天边。
那里,神界的裂缝早已闭合。
而他,从灰烬里爬出来,带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