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她当众退婚,笑我筋脉尽断不如狗。
三年后她率千军万马踏平仇家,剑指我:跟我成亲,或者死。
我轻笑拔剑:当年是你不要我的。
她却突然落泪:因为我快死了…只想最后护你一次。
悬翦剑刺来的瞬间,空气里最后一点暖意也被割裂了。
剑尖凝着北邙山巅的寒雪,停在他喉前半寸,执剑的那只手,稳得没有一丝风。手的主人,玄甲冷面,眸似深潭,身后是黑压压的铁骑,肃杀之气压得林间秋蝉都噤了声。
三年前,也是在这片演武场上,她一身火红嫁衣,却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斩断定亲的玉珏,声音清脆,字字如刀:叶轻尘,你经脉尽断,此生再无望攀临武道之巅,与废人何异我慕倾颜的夫君,岂能是匍匐人下的蝼蚁
那时,满场窃窃私语,混杂着毫不掩饰的嗤笑。他跪坐在冷硬的地上,碎玉溅了他一身,体内残存的内息痛如刀绞,却比不上她话语半分锋利。
如今,她剑指于他,说的是更绝的话。
跟我成亲,或者死。
铁甲寒骑无声上前半步,刀戟如林,折射着冰冷的天光。庞大的压力让周遭叶家子弟面无人色,几乎窒息。
叶轻尘却笑了。笑声不高,却清晰地荡开这凝滞的杀气。他看着她淬冰的眸子,仿佛要从中找出一点昔年那个会脸红、会拽着他衣袖耍赖要糖葫芦的少女影子。
慕姑娘,他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侃,三年不见,逼婚的架势倒是比当年退婚更霸道了几分。
他微微摇头,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随风轻动,拂过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当年,是你不要我的。这世上,哪有想要便要,想弃便弃的道理
道理慕倾颜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冷冽如剑锋,我的剑,就是道理。
话音未落,她腕间微震,悬翦剑嗡鸣一声,剑气暴涨,直刺他咽喉!
电光石火间,一声龙吟般的清越剑啸冲天而起!
谁也不曾看清叶轻尘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前一花,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剑身古朴,暗沉无光,却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格在悬翦剑七寸之处。
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演武场,刺得人耳膜生疼。
汹涌的气浪以双剑交击处为中心,轰然炸开!地面尘土呈环形猛地扩散,靠得稍近的几名玄甲骑兵竟被这股无形巨力推得踉跄后退,阵型微微一乱。
慕倾颜握剑的手猛地一颤,玄甲下的肩头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眼中第一次掠过无法掩饰的惊诧,如冰湖骤裂。
那股力量……浑厚、精纯、磅礴如海,绝非一个经脉尽断之人所能拥有!甚至,远超她这三年在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足以傲视同辈的修为!
他不仅恢复了,而且……更强!
叶轻尘持剑而立,衣袂在激荡的劲风中猎猎作响,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看着她:慕倾颜,强娶强嫁,非君子所为,亦非你慕家帅府之风。你到底想做什么
逼他出手试探他的深浅还是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四目相对,空气死寂,只剩下风声呜咽。
忽然,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从慕倾颜那双冰封般的眸子里滚落。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串成线,滑过她染着风霜与血痕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玄甲护臂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握剑的手缓缓垂下,剑尖抵着地面,支撑着突然变得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所有的强悍、冰冷、霸道,在这一刻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哀伤。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像最沉重的擂鼓,狠狠砸在叶轻尘的心上。
因为……我快死了啊……
叶轻尘,我只想……最后护你一次。
时间仿佛凝固。
叶轻尘脸上的轻笑、眼中的探究,瞬间冻结,然后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全然空白的愕然。
她不是来逼婚,不是来耀武扬威。
她是来……赴死前的托付
护他用这种率军踏破山门、剑指咽喉的方式
慕倾颜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玄甲包裹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在日光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是一种生机正在急速流逝的征兆。
她看着他,像是要把他最后的模样刻进轮回里。
北邙寒狱……三年……我拿到了‘炎蛟’内丹……能续接你的经脉……她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但……我也中了‘枯颜’之毒……无药可解……
帅府……不能倒……仇家……很多……我死后……他们必……吞并慕家……继而……扫平与你亲近的……所有势力……
唯有……你我联姻……在我死前……替你……斩尽荆棘……立下威名……让他们……不敢动你……
她急促地喘息着,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叶轻尘下意识一步踏出,手臂一揽,将那具冰冷沉重的玄甲拥入怀中。甲胄寒气逼人,他却感到胸口被她的泪水烫得生疼。
原来那场天下人耻笑的退婚,背后是她孤身踏入死地。
原来三年后千军万马的逼婚,是她燃尽性命最后的守护。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紧闭的双眼和失去血色的脸,所有思绪、所有三年的郁愤、所有此刻的震惊,最终都化为臂弯间小心翼翼的力道。
林间风起,卷动落叶,掠过森严的铁骑。
天地肃杀,却唯闻她在他怀中微弱如丝的呼吸。
叶轻尘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沉默的、依旧保持着冲锋姿态的玄甲骑兵,最后望向遥远的天际,那里,层云翻墨,似有暴雨将至。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得只有怀中人能听见,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意。
慕倾颜……
谁告诉你,‘枯颜’……无药可解
那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山峦。
叶轻尘的手臂稳稳托住她下坠的身形,玄甲冰冷坚硬,硌在他的胸口,却远不及她气息中透出的死寂冰冷更让人心惊。枯颜之毒……北邙寒狱深处伴生炎蛟而存的绝毒,蚀骨焚心,衰败容颜,耗尽寿元,确实号称无解。
可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三年来,他断脉重续,于绝望深渊之底得到的,又何止是武功的复归。
慕倾颜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想睁开眼看他,却连这点力气都已耗尽。苍白的唇微微开合,气若游丝:……什么
我说,叶轻尘低下头,唇几乎贴在她冰凉的耳廓上,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能定乾坤的力量,谁告诉你,‘枯颜’无药可解
他揽着她,缓缓站直身体。目光如电,扫过面前鸦雀无声的玄甲铁骑。这些百战精兵,此刻竟被他一眼看得心神摇曳,下意识地收紧缰绳,阵型微微骚动。他们的主帅,那位于万军从中依旧能令行禁止、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的慕帅,此刻正毫无声息地倚在一个男人怀里,生死不知。
而那个男人,方才一剑轻描淡写格开了慕帅的全力一击,此刻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叶轻尘无视了那些惊疑、审视、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打横将慕倾颜抱起。玄甲沉重,但他抱得极稳。
让开。他吐出两个字,不容置疑。
铁骑阵列沉默着,无人动作,刀戟依旧森然对外。他们是慕倾颜的死士,只认她的命令。
叶轻尘眼神一寒。
就在这时,慕倾颜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艰难地抬了抬,做了一个极细微的下压手势。
离得最近的一名副将看得分明,瞳孔骤缩,猛地举起右拳。
唰——!
一声整齐划一的轻响,所有兵刃归鞘,黑压压的铁骑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动作干脆利落,依旧无声,却更显肃杀。
叶轻尘抱着慕倾颜,一步步穿过钢铁丛林。他所过之处,骑兵皆垂首,不敢直视。
他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那枯颜之毒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吞噬着她本就因强催内力而油尽灯枯的生命。北邙寒狱三年,夺取炎蛟内丹……那根本是十死无生的绝地。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样拖着这残破之躯,整合慕家势力,率军踏平仇敌,最后来到他面前,演上这一出逼婚的戏码
只是为了,最后护他一次。
叶轻尘抱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步伐更快,径直走向叶家内院。
封锁消息,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斩。
备静室,热水,银针,还有我三年前带回的那套金针。
所有人,退出百步,不得靠近!
他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迅速有人应声而去。叶家众人早已被今日连番变故惊得魂不附体,此刻见叶轻尘如此气势,竟无人敢有异议,纷纷依言退避。
静室内,水汽氤氲。
叶轻尘将慕倾颜轻轻放在榻上,动作轻柔地卸去她身上冰冷的玄甲。甲叶之下,是早已被血和汗浸透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而坚韧的轮廓。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唇瓣泛着诡异的灰紫,唯有那枯颜之毒带来的细微暗纹,正从颈侧开始,隐隐向脸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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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
慕倾颜,他低声说,像是怕惊扰了她,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
三年前是,三年后也是。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玉盒,打开,里面并排躺着九枚长短不一的金针,针身细如牛毛,却隐隐流动着奇异的光泽。这是他断脉三年,于后山禁地偶然所得的古针,伴随一套名为《渡厄》的奇异医典。
针可渡厄,典可续命。
只是从未想过,第一次全力施展,是用在她身上。
叶轻尘凝神静气,指尖拈起一枚最长的金针。内力微吐,针尖竟凭空震颤起来,发出极轻微的嗡鸣。他眼神一厉,出手如电,金针精准地刺入慕倾颜头顶百会穴!
针入的瞬间,慕倾颜身体猛地一颤,一口黑紫色的淤血从唇角溢出。
叶轻尘眼神未变,手指翻飞,第二针、第三针……接连刺下,分别落于神庭、太阳、耳门诸穴。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剩残影,每一针都蕴含着精纯无比的内力,透过金针,强行打入她几近枯竭的经脉。
至第七针,刺入心口膻中穴时,慕倾颜痛苦地呻吟出声,身体剧烈抽搐起来,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那是枯颜之毒被至阳内力逼得疯狂反扑。
叶轻尘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第八针,直刺丹田气海!
轰!
一股灼热如岩浆的气流自他指尖通过金针,悍然闯入慕倾颜破碎的丹田。她猛地仰头,脖颈绷成一道脆弱的弧线,浑身剧震,更多的黑血从七窍中渗出,模样可怖。
叶轻尘毫不迟疑,拈起最后一枚,也是最短最细的那枚金针。
他深吸一口气,所有内力毫无保留地倾注于金针之上。
针尖亮起刺目的金芒,如同凝聚了一轮微缩的太阳。
慕倾颜,他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力量,给我回来!
最后一针,直刺眉心印堂!
呃——!
慕倾颜身体骤然绷紧,随即猛地一软,彻底瘫软在榻上,再无动静。只是她脸上那诡异的灰紫和暗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
叶轻尘脱力般后退一步,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脸色苍白,喘息急促。九针渡厄,几乎耗尽他全部心力内力。
他紧紧盯着榻上的人。
时间点滴流逝,室内只剩下烛火噼啪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慕倾颜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然后,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
视线先是模糊涣散,许久才缓缓聚焦,落在静立床前、脸色苍白的叶轻尘身上。
她眸中闪过极度的茫然,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随即,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千军万马,逼婚,拔剑相向,她的决绝话语,还有他最后那句……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坐起,却浑身剧痛酸软,动弹不得。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刚才说……枯颜……
叶轻尘缓缓直起身,走到榻边,俯视着她。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边残留的血迹,动作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眼神却复杂难辨。
我说,他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慕倾颜,你的命,从今往后,由我不由天。
至于退婚之辱,率军逼婚之罪……他顿了顿,指尖掠过她依旧苍白的脸颊,等你好了,我们再慢慢算。
慕倾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认真与那深藏其后、她看不懂的汹涌情绪,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带来远方铁甲摩擦的细微声响,提醒着外界风雨并未停歇。
静室内,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三年的断裂后,重新开始艰难地续接。
那滴泪滚烫,落在叶轻尘尚未收回的指尖上。
他指尖微蜷,却没有移开,依旧停在她冰凉的脸颊旁。慕倾颜怔怔望着他,眼中是劫后余生的空茫,以及更深的不敢置信。枯颜无解,这是江湖公认的铁律,她踏遍北邙,寻遍古籍,得到的唯有绝望。可此刻体内那虽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以及他话语中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一根脆弱的绳索,将她从万丈悬崖边缓缓拉回。
……如何算她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叶轻尘收回手,转身从一旁取过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将杯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慢慢喝。
慕倾颜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温水润过喉咙,带来一丝活着的实感。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脆弱地倚靠在这个曾被自己弃如敝履的人怀里。
待她饮尽,叶轻尘将杯子放回,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点短暂的温和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你慕家帅府岌岌可危,仇家环伺,你以身为饵,想用最后的时间替我扫清障碍,是也不是
慕倾颜睫羽轻颤,默认了。
想法不错,可惜,用错了方法,也看错了人。叶轻尘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谁告诉你,我叶轻尘需要靠一个女人燃尽性命来庇护
慕倾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叶轻尘打断。
第一桩要算的,他凝视着她,你三年前退婚,断玉绝义,可曾问过我一句,是否愿意
慕倾颜瞳孔一缩,当年场景历历在目,她那时只觉快刀斩乱麻,何曾顾及他的感受。
第二桩,他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三年后,你不问青红皂白,率军压境,剑指我叶家门户,逼婚迫嫁,视我叶家声名如无物。这霸道,是谁给你的
她指尖嵌入掌心,玄甲已卸,此刻只着单衣,更觉他话语如寒风刺骨。
第三桩,叶轻尘微微倾身,靠得更近,气息几乎拂在她脸上,你自作主张,以为赴死便是成全,便是护我周全。慕倾颜,你把我当什么需要你舍身喂养的孱弱雏鸟还是承你临终恩惠便可高枕无忧的废物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你这般行事,可曾有一刻,信过我叶轻尘能有今日
慕倾颜被他连番诘问打得措手不及,心口窒痛,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是啊,她从未信过。三年前不信他能东山再起,三年后不信他能独当一面。她所有的计划,都是建立在他仍需庇护的预设上。
我……她艰难吐字,却无从辩驳。
这三笔账,叶轻尘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你毒清伤愈,有力气握剑了,我再一一与你清算。
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少主。是老管家忠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城外……慕帅带来的铁骑尚未退去,几位长老请您前去商议……此外,刚收到消息,青岚宗的人似乎察觉此地异动,已有探马在附近出现。
青岚宗,正是三年前参与围攻、致使叶轻尘经脉尽断的仇家之一,亦是慕倾颜计划中必要铲除的目标。
静室内空气瞬间紧绷。
慕倾颜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叶轻尘一只手轻轻按回榻上。他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躺着。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你的战场,暂时结束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拉开房门。夕阳余晖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室内地上。
门外,忠伯躬身等候,更远处,叶家几位长老面色凝重地站着,欲言又止。
叶轻尘目光掠过他们,看向院墙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黑压压的慕家铁骑,以及更远处蠢蠢欲动的青岚宗探子。
他沉默片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告诉慕家领军的副将,他们的主帅,我叶轻尘留下了。
至于青岚宗……他语气倏然转冷,如刀锋刮过冰面,来的正好。
三年前的账,他们忘了,我可没忘。
他迈步而出,反手轻轻合上房门,将慕倾颜复杂难言的目光隔绝在内。
室外,秋风肃杀,隐隐传来兵刃出鞘的轻响,以及远处快马奔踏的动静。
山雨欲来。
房门在身后合拢,将室内那微弱的气息与外界彻底隔绝。
叶轻尘站在阶前,夕阳将他身影拉得孤直。院中,叶家几位长老与老管家忠伯面露焦灼,欲言又止。墙外,慕家铁骑肃立的低沉呼吸与远处青岚宗探马搅动的尘烟,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少主……大长老上前一步,声音干涩,慕家军不退,青岚宗又至,这……如何是好
叶轻尘目光掠过他们,并未回答,而是径直走向院门。他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让焦躁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屏息跟上。
叶家大门轰然洞开。
门外,黑压压的玄甲铁骑依旧如磐石般肃立,刀戟映着残阳,泛着冷硬的光。为首那名副将,见叶轻尘出来,手猛地按上刀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敌意。慕倾颜昏迷前那个手势虽令他们退开,却并未解除戒备。
叶轻尘无视那几乎要刺穿他的目光,走到阵列之前,停下。
你们主帅,他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压过风声,传入每一名骑兵耳中,我已接手医治。
阵列中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骚动,副将的眉头死死拧紧。
但她需要绝对静养,受不得半点惊扰。叶轻尘继续道,目光落在那副将脸上,所以,你们不能入内。
副将腮帮绷紧,终于忍不住厉声开口:阁下是谁我等奉命护卫慕帅,岂是你一言可退
叶轻尘。他报出名字,看着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三年前,与她定亲又被她退婚的那个叶轻尘。
副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更加惊疑不定。叶轻尘那个传闻中经脉尽断、已成废人的叶家少主可眼前这人,气度沉凝,渊渟岳峙,方才那一剑格开慕帅攻势更是骇人听闻……这哪里是废人
现在,她中的是‘枯颜’,叶轻尘语气不变,却投下一枚更重的巨石,普天之下,除我之外,无人能解。
骑兵阵列的骚动更明显了,甚至能听到倒抽冷气的声音。枯颜之名,如同梦魇。
副将脸色剧变,握刀的手关节发白:你……
两条路。叶轻尘打断他,不容置疑,一,信我,尔等退至三里外扎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叶家半步。待你们主帅毒清伤愈,我自会让她见你们。
二,他眼神倏然冷下,周身气息如寒潮骤降,不信,现在便可挥军踏平我叶家。但你们可以试试,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针快——看看是你们先杀了我,还是我先让她毒发身亡,香消玉殒。
话音落下,死寂一片。
只有秋风卷过旗幡,猎猎作响。
那副将死死盯着叶轻尘,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毋庸置疑的决绝。他想起慕帅昏迷前那个细微的下压手势,想起这叶轻尘方才展现的恐怖实力,想起那无解之毒枯颜……
挣扎与权衡只在瞬息。
副将猛地一抱拳,牙关紧咬:望叶少主言而有信!若慕帅有丝毫差池,北境慕家铁骑,纵粉身碎骨,亦必血洗叶家,鸡犬不留!
自然。叶轻尘淡淡应道。
副将不再多言,猛地挥手。
黑压压的铁骑如潮水般转向,马蹄声由缓至急,地面微微震动,最终向着三里外退去,烟尘滚滚。
叶家长老们直到此时,才长长舒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还未等他们上前,远处街角,数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蹄嘚嘚,打破暂时的平静。马背上的人身着青岚宗服饰,神色倨傲,为首一人扬声喝道:叶家!方才那股军阵之气从何而来可是你叶家勾结外界,图谋不轨速速交出……
话音未落,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至!
嗤——!
极其轻微的一声响,那喊话的青岚宗弟子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倨傲的表情凝固,一道极细的血线自眉心浮现,延伸而下。他眼睛瞪得极大,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随即身体一歪,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落,溅起一片尘土。
剩余几名青岚宗弟子骇得魂飞魄散,勒住惊马,惊恐地望向站在叶家门口的叶轻尘。
叶轻尘缓缓收回虚抬的手指,目光冷冽如万载寒冰。
青岚宗的狗,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杀意,清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耳中,回去告诉你们宗主。
三年前断脉之仇,屠我叶家子弟之恨……
我叶轻尘,回来了。
让他洗净脖子,备好棺材,不日我便亲上青岚山,一一讨还。
那几名弟子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多留半刻,慌忙调转马头,屁滚尿流地狂奔而去,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收拾。
叶轻尘转身,看向彻底呆若木鸡的自家长老与管家。
忠伯,他吩咐道,守好家门,任何人不得打扰后院静室。
诸位长老,他目光扫过那些苍老而惊惶的面孔,整顿族务,安抚人心。天,塌不下来。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推门,重新走入那间隔绝了风雨的静室。
门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寒意渐浓。但所有叶家人心中,却莫名燃起了一簇火苗——一簇被他们遗忘、轻视了三年,如今却以雷霆之势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焰。
静室内,烛火摇曳。
慕倾颜并未睡去,她虚弱地睁着眼,方才门外的一切,她隐约听了个大概。此刻见叶轻尘进来,她目光复杂至极。
他……竟真的逼退了慕家铁骑还一剑杀了青岚宗探子,直接下了战书
叶轻尘走到榻边,探手搭上她的脉搏,仔细感知着她体内毒素与内息的变化。
为什么……慕倾颜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要揽下这些……青岚宗势大,你……
叶轻尘收回手,淡淡道:你的毒,需连续施针七日,辅以汤药内力化散。七日之内,你动弹不得,真气涣散,与常人无异。
他抬眼看她:这七日,你的命,在我手里。所以,你的债,你的仇,自然也只能由我先替你扛着。
好好躺着,他指尖掠过金针尾端,注入一丝温和的内力,催动药力化开,别添乱。
慕倾颜只觉得一股暖流融入几近冻结的经脉,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意识也随之沉甸甸地下坠。在陷入沉睡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叶轻尘在烛光下沉静的侧脸。
原来,被他守护,是这种感觉。
接下来的七日,叶家内外仿佛被无形的屏障一分为二。
外部,风声鹤唳。青岚宗长老被杀,叶轻尘归来并公然宣战的消息如野火般传遍江湖,引来无数窥探与暗流。慕家铁骑驻扎三里之外,沉默如山,却无人敢忽视其存在。叶家子弟则在外紧内松的态势下,忐忑又带着一丝久违的期盼,等待着未知的风暴。
内部,静室之中却异常平静。叶轻尘每日为慕倾颜施针、喂药、以内力化毒,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丝毫差错。慕倾颜的身体在枯竭的边缘被强行拉回,毒素一点点被逼出,苍白的面容也逐渐恢复些许生机。
她大多时间在昏睡,偶尔清醒时,便看着叶轻尘忙碌。他话很少,神情总是淡淡的,但她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蕴藏着何等磅礴的力量与决心。
第七日,最后一枚金针拔出。
慕倾颜感到一股久违的、属于她自己的力量,开始如涓涓细流般在丹田内重新汇聚。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死寂。
叶轻尘仔细检查了她的脉象,终于点了点头:毒素已清,内力开始复苏,再调养半月,便可恢复七八成。
他收拾好金针,端起一旁凉好的汤药递给她。
慕倾颜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室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
良久,慕倾颜低声开口,声音不再嘶哑,恢复了些许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谢谢……还有,对不起。
叶轻尘抬眸看她。
三年前,对不起。她捧着温热的药碗,指节微微发白,三年后……也对不起。是我……从未信你。
叶轻尘沉默片刻,道:都过去了。
青岚宗……慕倾颜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锐利,我与你同去。此事因我而起,我的铁骑亦可……
不必。叶轻尘打断她,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这是我与青岚宗的旧怨,与你无关。
你刚解毒,不宜动武。你的铁骑,留着镇守北境,或者,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回去清理门户。慕家内部的问题,恐怕不比外患小。
慕倾颜瞳孔微缩,他竟连这也料到了。她以必死之心前来,确实也存了借此引出内部宵小一并铲除的念头。
待你伤好,叶轻尘站起身,走向门口,再来算我们之间的账。
他拉开房门,清晨的阳光涌入,照亮他挺拔的背影。
叶轻尘!慕倾颜忍不住唤道。
他脚步停住,并未回头。
你……她喉间有些哽咽,一定要去
嗯。
何时
今日。
声音落下,他迈步而出,身影融入阳光之中,再无迟疑。
慕倾颜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手中药碗温热依旧,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心安。
半个时辰后,一骑快马孤影,离了叶家,直向青岚山方向而去。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开。
江湖哗然。单枪匹马独挑青岚宗那叶轻尘是疯了,还是真有通天之能
青岚宗如临大敌,护山大阵全力开启,弟子戒备森严,高手尽出。
一日后。
青岚山主峰,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与剑啸,持续了整整半日。霞光与黑气交织冲霄,龙吟般的剑啸与凄厉的惨嚎声远远传开,令人胆寒。
又半日后,一切归于沉寂。
有胆大者悄悄靠近,只见青岚宗山门破碎,殿宇倾颓,尸横遍野,血染石阶。宗主及一众长老,尽数伏诛,无一生还。
而叶轻尘,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力战而亡,与青岚宗宗主同归于尽;有人说他飘然远去,已成神话。
半月后,慕倾颜内力尽复,玄甲重披,悬翦剑嗡鸣不止。她率铁骑离去,以雷霆之势返回北境慕家,一夜之间,连斩三名勾结外敌、趁她不在兴风作浪的家族长老,彻底肃清内部,重掌帅府大权。
北境慕家,稳如泰山。
此后三年,江湖再无叶轻尘确切消息。唯有慕家帅府,势力日隆,却从不扩张,只固守北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又是一个秋日。
北境帅府后院,枫红似火。
慕倾颜独立庭中,望着南方天际,怔怔出神。三年,她已彻底掌控慕家,却始终觉得这偌大帅府,空荡得厉害。
忽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
一人青衫落拓,缓步而来,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面容依旧平静,风尘仆仆,却目光清亮,正含笑望着她。
不是叶轻尘,又是谁
慕倾颜怔在原地,玄甲下的手指微微颤抖,竟一时说不出话。
叶轻尘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气色不错,看来这三年,未曾懈怠。
你……慕倾颜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去了何处
去了结一些旧事,顺便,他笑了笑,找齐了几味药,能彻底根除你‘枯颜’的余毒,不会损及根基寿元。
慕倾颜鼻腔一酸,猛地偏过头去。
三年不见,他开口第一句,仍是她的毒。
现在,叶轻尘收敛笑意,看着她,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我来算账了。
慕倾颜心口一紧,抬眸看他。
三年前退婚之辱,他缓缓道,我若说,我心有芥蒂,至今未平,你可认
……认。她声音微哑。
三年后率军逼婚,视我叶家如无物,他继续道,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你说如何,便如何。她垂下眼帘。
最后,叶轻尘上前一步,靠得极近,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你自作主张,以为死便是护我,这笔账,最大,最难算。
慕倾颜睫羽剧烈颤抖,不敢看他。
沉默良久。
叶轻尘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三年风尘,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释然。
想来想去,唯有此法,或可两清。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慕倾颜,他望入她骤然慌乱失措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嫁给我。
不是逼婚,不是交易,不是补偿。
只是我叶轻尘,想娶你。
慕倾颜彻底呆住,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漫山红叶,也映着她瞬间通红的脸庞。所有坚冰般的盔甲,所有帅府的威仪,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三年等待,三年孤寂,三年不敢言说的期盼与愧疚,尽数化为此刻决堤的洪流。
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染着风尘的青衫里,哽咽得浑身发抖。
……认……她终于哭出声来,语无伦次,我认……都认……你怎么算都行……
叶轻尘环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手臂缓缓收紧,将失而复得的温暖紧紧拥入怀中。
庭前枫叶红如火,一如当年她退婚时的那身嫁衣。
只是这一次,结局不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