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救人,我反而招惹了鬼,俊美无双的男鬼。
这鬼知天文识地理,堪称惊才绝艳,就是有点烦人。
我对鬼说,就此别过,不必一路同行。
后来我发现是我错了。他从来不曾害人。是我害得那鬼漂泊无依,是我害他失魂落魄、苦苦寻找。
我哭了,说我想搭你的车,再陪你最后一段。
他却在漫天云霞中释然道,之后的路,便各行各的吧。
01
自我出生之日起,我便住在一个南方小镇,名叫白定镇。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人少事少治安好,还清静。
今天却不太清静。柳姨,卷帘巷里卖饺子面条兼任媒婆的,上门来给我说亲。
话都说到这了,你还推三阻四干什么倩倩这么好的姑娘,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她说得有道理。倩倩是我们街坊里有名的丑姑娘,皮肤又黑,晚上打着灯笼都找不见她在哪。但我拒绝真的不是因为这个。
我考上秀才已经有好几年,今年就要参加乡试。能否改变命运,就在此一举。
倩倩是很好,但我还不想娶亲。乡试就在跟前了,我要一心一意读书写文章。
柳姨火冒三丈:你成了婚再读就晚了你小子就是心高气傲!长得一副好皮相有什么用你家里什么情况,你自己没个数
我父母故去的早,家里仅有几亩薄田,一间老屋,过日子全靠街坊邻居拉扯一把。不过,人虽可以穷,志却不可以穷。
柳姨,您请回吧。我说不娶,真不是一句虚词。
柳姨忿忿地走了,临走之前还有意无意地把我门口那个存雨水的破瓮踢倒了,砸了个稀巴烂。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02
大概因为被搅扰了一通,我心绪复杂,这天晚上熬了个通宵。第二天竟一觉睡到日暮时分。
我从草席上爬起来,敲敲发麻的后脑勺,摸摸干瘪的肚子,心中涌起一股悲凉——家里一点余粮也没有了。
本该买点米面粮油。但今天时间已晚,烧饭又太麻烦。于是我顺脚一拐,拐去了卷帘巷。卷帘巷离我家三条街远。我是那里的常客,所以我去的时候带了个竹屉装生饺子用。
柳姨看见我,又劝了几句。我不吱声,等她给我装好韭菜猪肉馅的饺子,我正要付钱,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吵闹。
救命啊!
你这贼人休得无礼,快放开我们小姐!
刚说过我们镇治安不错,莫非就有人要来打我的脸我恶狠狠地回头。
只见是王员外家的小姐正被一个男人抓着袖子纠缠。那男人俊美无比,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但无论如何,此人既已作贼,我肯定要为街坊邻居拔刀相助。
于是我一抬手,将装了饺子的竹屉扔了过去。
这也是没办法,我手无缚鸡之力,身上又无兵刃,更没有什么内功真力,只能盼着一击把他砸晕就好。
每个价值两文钱的饺子,在空中便脱离了竹屉,一个接一个地拥抱自由去了。好在那竹屉本身还是按照我的希望,朝男人的额头而去.......
下一刻,却穿过那人,掉到了远处的地上。剩下的那些白胖的饺子,也纷纷穿过他的身躯,滚得满地都是。
柳姨作为生意人,反应到底还是比我这个书呆子快些。她大叫道:这不是人,是鬼!
这时我睡懵的头脑终于清明起来:今天是中元,现在已近傍晚,鬼门要开了!
那鬼本来还低着头,愣愣地看满地的饺子,听我们这么一咋呼,又抬头看我。我见他嘴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却没听见声音。
这时,王小姐终于趁机拽出了自己的袖子。她的丫鬟带着她一阵狂奔,很快就不见影了。不知道是不是姑娘家身体轻盈,体力又好,竟比我这粗笨汉子跑得要快多了。
就在我望尘莫及之时,那男鬼也消失不见了。也许是追王小姐去了,也可能是又去找下一个受害者。
我摇摇头,心中唏嘘不已。饺子撒了一地,实在可惜,只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待会买点白面,回家烙张饼子啃啃。
李青云,你还没给钱呢。柳姨把我叫住。
03
回家时,我雇了一辆马车。不然这么死沉一袋白面,我真是束手无策。
今天日子特殊,一般这个时间已经很难雇到车了。只是我比较幸运,正好遇上赶了一天马车准备收工回家的罗大叔。
罗大叔说,好孩子不必言谢,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爹你娘走得早,你考上秀才的时候,也没人给你煮饺子吃。以后你再争争气,中个状元,肯定日子就好过了。
我挠挠头:罗大叔,状元没那么好中的。而且我跟殿试中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罗大叔正色道:年轻人要有志气。我当初开始赶车的时候,车轱辘都是自己用斧子凿出来的,拉车的是一头又老又犟的驴。风里来雨里去,我还不是一步一个脚印......
后面的我即便不听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于是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假寐。可是寐着寐着,身上却越来越凉。
我睁眼一看,身上坐了一个人,啊不,一只鬼。刚刚纠缠王小姐的男鬼。
我顿时心如擂鼓,喉咙发紧,汗毛倒竖。那男鬼见我睁眼,把脸凑了过来,嘴唇靠近了我的脖颈。他的牙齿尖利,嘴边似乎还有血迹。
今天见义勇为这一回,给我惹上大麻烦了。搞不好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生死一瞬间,我脑筋飞转,想起曾听书上说过,鬼也具有人的某些性情,也会被甜言蜜语讨好、被恶言恶行所激怒。虽然我们之间刚刚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也未必不能挽回。
于是我心一横,对那鬼说道:你吃了吗
那鬼听了这句莫名其妙的问候,面部似乎有些扭曲。良久,他的脑袋离我的脖子稍微远了些。
最后一顿饭么没吃上。
他终于答话了,我几乎要热泪盈眶。我一直相信,不管是什么鬼灵精怪,只要它还肯跟人说话,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于是我大着胆子跟他说:你能别坐我腿上了吗,怪冷的。
他竟真的起身,挪到了我身边的位置。他在我旁边落座时,安安静静,倒是看不出刚刚拉扯王小姐的凶相。
我侧目而视,见他一身红衣倜傥,鬓边还簪了一朵红花。举止风流,说不定生前也是个人物。
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挂画。是我爹带我在庙会上所见,记得好像是黑鸦鸦的百官之中,一人站在最前,卓尔不群。也是身着红衣,也是簪一朵花。此时却是想不起来副图是叫什么名字了。
04
虽然那鬼没什么动作,我却不敢再坐下去了,我叫罗大叔就把我放在路边,说还有些东西要买。
我这一番筹划,主要是考虑到不能让鬼知道我家住哪。要是被他缠上,我可就有大麻烦了。
可我下车时,却见那鬼坐在原地不动。我怕他之后又要缠上无知无觉的罗大叔,只好对他说:走吧,咱们到地方了。
那鬼点点头,便跟在我身后下了车。
等罗大叔赶着马车远去,我哀叹一声,认命地把面背在背上,路却在脚下越来越模糊。
交错的黑影在地上蠢蠢欲动,我的身后也凉气飕飕。
我尝试加快脚步,身上的阻力却越来越大,简直要迈不动步子。时而好像有冰凉的手拽住我的脚踝,时而又有头发一样的东西缠上我的脖子,让我喘不上气来。
救命!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那鬼忽然窜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李青云,想活命,就不要这样跑。走慢点,镇定些。
05
三个月后,我从瓮里舀出最后一勺白面,擀了两张饼子,烙在锅里。
秦丹柯正坐在桌边小口啜茶。见我过来坐下,推了一碟点心给我。我拿起来吃了两口,才想起来问他:这是哪来的,不会又是供品吧。
他点了点头,说:我家里人最近总算找到我的坟头了,放了不少瓜果糕点。你不吃白不吃,多吃点。
秦丹柯,便是中元那日跟着我一路回了家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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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自己是在鬼门正式开启之前出来的,所以不能走正常路子跟别的鬼一道回去,现下只能在人间盘桓。
我说那你也不能就这么住在我家吧。他说怎么不能,我救了你一命,知恩图报懂不懂,李青云你这个秀才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真不知道他是从哪知道我的名字,也许是偷看过阎王爷的花名册。改天我倒要问问他,不知道阎王爷几时才点卯点到我。
可我却不知道他的底细,连他给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对自己的家事不大提起,我也不好问。
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勤学苦读,准备今年的乡试。他除了喝茶闲逛,闲暇时间竟然也在读书作文,作得还比我快,比我好。
我说你都做鬼了能不能清静无为一点,他自嘲一笑道: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烧,尤烧之不失也。
我只好充耳不闻,低头用锥子猛扎大腿。
有时候他也有些不懂的地方,来向我不耻下问。我一向爱胡说八道,对着从前并未读过的晦涩段落,也能猜个大概出来。他听完总是对我赞赏有加,令我有些飘飘然。
我照旧每三天便去当地的学堂请教先生。先生人很宽宏,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常常给我免费解答,还借我书看。
这天先生考问我一个问题,我忽然想起曾与丹柯兄聊起过,就把我们当时共同讨论得出的答案讲了一通。
没想到先生听完却面色阴沉:你进学还不算久,不好好高骛远,想入非非。刚刚这番回答虽有可取之处,却狂悖太甚。帝王将相、公子王孙说得,你这平凡士子却说不得。
我回去向像秦丹柯说起此事,秦丹柯却不以为意:那老家伙嫉贤妒能,看你年轻又有见识,想打压一番,耍威风罢了。
我说:这事先不提。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生前究竟是什么人了吗
秦丹柯只装作没听见,在我的床上翻个身,不理我了。
06
某天,柳姨忽然找到了我家里来。
我说:柳姨,我最近没买饺子只是因为在家做饭多了,并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姨却殷勤地扯过我的袖子:傻小子别乱说,我是给你牵红线来的。你看你也不小了,出门考试之前总该先把终身定下来。王员外家的小姐你知道吧,貌美如花家世又好……
从倩倩到王小姐,看起来的确是飞跃了一大步。然而,我还是说:柳姨您别费心了,我真不想娶老婆。
为什么柳姨和秦丹柯同时问。当然,柳姨听不见秦丹柯说话,也看不见他。
我只好说:我欲进千秋之业,儿女情长只会耽误工夫,蹉跎光阴。
秦丹柯玩味一笑,在旁边咂舌。
柳姨却把手里的针线花样卷成纸筒子来打我。我假模假样地嚎几声,又温声劝慰了一番,总算把她稳住。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柳姨走后,秦丹柯摇着扇子说: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觉得现在家世平平,怕娶不到好的。等将来出人头地了,再娶上娇妻一位、美妾数房。
我说:你可滚吧,我这家世还能说是平平,离一穷二白都不远了。我就是不想娶,不论以后出人头地也罢,穷困潦倒也罢,都不想娶。
秦丹柯最近越来越有病,我骂了他,他倒看起来很高兴。他把折扇一收,跑进了厨房,说要给我炖点黑芝麻核桃甜汤补一补。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觉得日子就这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正当我遐想之际,悬在窗边的一绺洗净的布条,被风吹掉,落到我的怀里。
我娘从前寒冬腊月给人洗衣服,洗得两手生了冻疮。晚上回来又要给我爹和我补衣服,手抖得拿不住针线。她就用这布条把手紧紧扎住,用牙咬着布条的另一端,一针一针地缝。
娘临去前对我说:娘这辈子苦就苦了,但我儿聪明又孝顺,以后会有出息的。这玉佩是娘的嫁妆,留给你日后娶亲用。等我儿以后做了大官,带着娘的牌位到京城走一走。娘知道你过得好,也就瞑目了。
为了我娘,我此生怎么也要到京城看看。
07
为了防着柳姨哪天不动声色真给我说下门亲事,我决定提前动身。
前几日为了凑盘缠,我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也只是堪堪够用。只有我娘的玉佩,我放在包袱的最里面,决定绝不去动它。
见我在收拾包袱,秦丹柯还凑上来指指点点,说:你带的书太多了,都装在脑子里不就行了带这么多行李,路上想游个山逛个水都费劲。到时候我可不等你。
我把包袱皮一合,说道:丹柯兄,我们趁此机会,就此别过吧。这一路赶考,就不必同行了。
秦丹柯脸色一变:为什么,你嫌我不能帮上你
我说:非也。你没有发现镇上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有点怪吗一个人坐着,却常常自言自语,多半不是病了就是疯了。如今我独身生活还好,以后出门考试也好,与人交游也罢,都有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我在关键时刻,比如考试的时候,因为你的缘故忽然作出了不该的反应,很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秦丹柯说:你考试时我会躲得远远的,决不让你看见。
我说:天长日久,终究难以掩盖。一个人若与旁人不同,即使没有明显的证据,也慢慢会被别人察觉的。况且你家人如今不是已经找到你的坟了吗,你趁着耽搁在人间这些时日,再回去和家人聚聚,岂不美哉
秦丹柯还想说什么,我却觉得口舌发木,不欲再解释更多。
等我收拾完出去一看,却发现秦丹柯已经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想到他竟然也会不告而别。
第二日,我抱着行李坐上马车,忽然觉得身边有股凉意。一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我再陪你最后一程,等你安全抵达,我立马打道回府。
我也不好再推拒,只好任由他坐在我身侧。
这一路上,我们俩都如坐针毡。我有时想找他聊点什么,又觉得任何话题都太刻意。他也不同我讲话,只是自个儿频频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路上走了十几天,他也从来不问我们今天经过了什么地方,明日会到哪去。我问他,这是何苦呢
他则说:我只是想走到终点试试。等到了,我就走了。
我也把脸转向车外。不知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只想从外面那条河里跳下去算了。
08
快到七财县的时候,变故陡生。
我们在走山路时,遇上了一条巨蟒。那蟒蛇举着硕大的蛇头,吐着猩红的信子,把路整个拦住。
车夫尝试把马车调转过来。巨蟒却已经缠上了马腿,进而绞缠它的脖子,尝试勒死它的猎物。马剧烈地挣扎了几步,慌不择路地带着马车一起跌下了山崖。
我只记得当时头晕目眩,心脏一紧。下一刻忽然被什么东西环绕住,感觉很踏实。等我再醒来,就是在满地残骸之中。
马匹和车夫摔死,巨蟒也唯剩没了头的尸体。秦丹柯脚下踩着一颗还在动的蛇头,红衣染成了我眼里唯一的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等我们再次启程的时候,秦丹柯非要我带上蛇头。我只好找了个匣子把它装起来。奇怪的是,在我们赶路的过程中,这个蛇头一丝一毫都没有腐坏。
到了七财县,我们看到府衙门口张贴着告示:巨蟒在山中盘旋数月,害死商旅不知凡几。若有侠士能除去这凶害,本县愿出百两雪花纹银相酬谢。
我想起那个蛇头,看向秦丹柯。
秦丹柯沉默半晌,说:你要拿它换钱,就去吧。
我松了口气,拿着蛇头去领了赏金。有了这一百两,接下来再也不用担心盘缠的问题,更不用动用我娘留给我的玉佩。
只是当我打开匣子给衙役确认时,却发现蛇头的大部分已经腐烂了,只剩下尖尖的牙齿。那些牙齿在天光之下亮晶晶的,像是眼泪一样。
送人千里,终有一别。
我住进客栈那天,秦丹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担忧。他孤身上路,这这一路上要怎么回去呢
不过我转念一想,感觉应该用不着为他担心。他若想坐车,随便找一辆搭上就是了。也不用愁吃愁穿,不用忧心科举。自由自在,无牵无挂。这样想来,做个鬼也挺好的。
09
四年后,我勉强过了会试,在京城得了份官家差事。也不算什么重要差事,前途也有限,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你要是问千秋之业到哪里去了,我也只好回答:不知道,没见着。即使我没娶老婆,也没有什么鬼怪在身旁,时间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过。
从小时候起,我的心里就种下了必须要舍弃才能求存的种子。我爹我娘舍弃了休息,日夜劳作,才换来我的出路。可是在京城却不是这样的规则。达官显贵们越是敢去争夺的,才越是受惠。
我用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新的规则。
某一天,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忽然派人找上了我。他说他细看过这几年年轻官吏的考计表,见我做事章法有度、为人灵性颖悟,觉得是个可塑之才,愿意提拔我。只是要我先外放到地方上去几年,不知道我愿不愿意。
我自然是答应了。在京城还是在别的地方,对我这种没有家室的人来说区别不大。只是这次外放的地方有些特殊,就是我老家隔壁的乌衣县。
临行之前,这位大人邀请我到他家中做客。我参观他的藏书,见有一本历年殿试前三甲的名单,便随便翻了翻。翻到四五年前,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顿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想起来我爹小时候带我去看的那副图,原来描绘的是状元在殿前谢恩的图。原来那身红衣红花,是状元的打扮。
既然秦丹柯当年如此前途无量,又是怎么殒命的呢我查到了他的籍贯,发现正是在乌衣县。
一到乌衣县,我立刻着手调查前几年的命案卷宗。我叫上本县县丞,县丞又带了一拨手下。我们一同翻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
秦丹柯,乌衣县人氏,名门之后。某某年殿试中得状元,秦家在县里大摆流水宴席,三日不绝。
皇帝在殿中下旨,要提拔秦丹柯担任要职。一时间满朝恭贺,许多人为了讨皇帝高兴,都写诗称颂今年的状元郎。
秦丹柯把那些贺诗一首首看过,忽然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简直写得狗屁不通。
骂得正是礼部王大人的文章。这一下秦丹柯就被王大人记恨上了。
后来,趁着秦丹柯以状元装扮荣归故里,势力主要在白定镇的王员外受到家中耆老指示,暗中派人加害了秦丹柯。
秦家马上报了官,白定镇王家也被抓起来问罪。只是王员外家这一支是旁支,拉出来当替罪羊用的,威胁不到王家本家,最后也就是流放了王员外作罢。
秦家人找到了秦丹柯的尸身,终于把他安葬回家中。
正是在我潜心苦学那段时间,镇里已经天翻地覆。也正是因为出了这个变故,柳姨才会把王家小姐说亲给我。
我放下卷宗,只觉得心中一片乱麻。丹柯兄如此博闻强识,俊俏风流,本应有大好人生,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10
某日散衙之后,我从乌衣县的官府出发,顺着官道往西方走,一路上神游天外,不知所思几何。
这一走便到了傍晚时分,官道上车马行人已不多见。我看了看路牌,再往前走,便要到白定镇了。
两辆马车从我身边驶过,又停下来。前头那辆车上有一人走下车来,冲我抱拳:李大人,早些回家吧,今日可是中元。前面往白定镇的那段路上邪门的很,一入夜可就不敢走了。
我一看,是我曾经办过案的一位受害者家属。我说:多谢提醒。不知道是有什么说法,为何入夜就不能走了
那家属回答道:近几年来,这段路上有失魂鬼在飘荡。尤其是深夜乘坐马车出行的,常有撞见鬼的。
我问他:那鬼伤人否
他摇摇头道:倒是不曾听说伤人。只是据说那鬼常常悄无声息在人身旁落座,吓也吓死人了。
我说:这倒是怪事,不知道能否借您马车一用,我好早些回家去。
那家属爽快答应,把后面那辆载货的马车腾出来,借给我用。
只不过我却没有径直回家去。待他们走远,路上人烟更稀,地上影影绰绰的时候,我坐上赶车夫的位置,往白定镇方向而去。
耳边开始出现细微的叫声,笑声。尖细的,吵吵嚷嚷的,让人不寒而栗。
阵阵凉气从我的脸颊边吹过,若有若无,仿佛有人在我身边呼吸。
我打定主意,不左顾右盼,不着急忙慌,只是不紧不慢地赶着车。
马车行至一棵栎树下,似有一阵风吹过,吹得树枝轻摆。车的重量没有什么变化,也不见什么动静。我却知道,他来了。
我掀开身后的帘子,果然见一只俊美男鬼坐在里面。我说:有美同车,真是无上荣幸。
秦丹柯却是没认出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忽然开口道:最后一顿饭么没吃上。
我愣了一下,问道:那你今天吃了吗
秦丹柯点点头,说:吃了。吃了韭菜猪肉馅的饺子。
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秦丹柯却说:你哭什么,快赶车,我要回家去了。
我说,好,我这就带你回秦家。
秦丹柯说:你这个车夫擅作什么主张。我要去的是白定镇陋室巷。
那里正是我参加乡试之前长居的地方。于是我擦了把眼泪,便驾车往我的故居驶去。
11
一路上,我用车夫的身份,和秦丹柯闲聊了不少。
我问他,六年前为什么在鬼门大开之前独自出来。他说,因为他在中元前横死,不能与诸鬼同道。不过他却可以找到那害死他之人,向凶手及凶手后人索命。
我当时找上了王员外的女儿,本可以借她的身体还魂,没想到却被一个混小子搅合了。这样一来,这因果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我就跟着他上了马车。
然后呢我有些紧张地问。
我不想找无辜之人索命。那夜过去之后,我就滞留在人间,无法再转生投胎。
我叹息道:这个混小子把你给害惨了。
秦丹柯说:也不尽然。害我的终究是王家。我住在他家里那段时间,读书写文,和他逗逗趣,倒也愉快度日。
可后来他走了。
对,后来他走了。可我偏想和他再走一段。一路上我都盼着他说,马车掉头吧,载我们俩回家。马车从我的心上压过去,车轮滚滚向前,我没有办法。
到了我家门口,我勒停马车。秦丹柯下了车,却在门外踌躇不前。
我说,我有钥匙,走,进去看看吧。
时隔六年再回来,看到无比熟悉的床与桌、锅和灶,我们都有点感慨。
秦丹柯在屋里转来转去,看起来很高兴。这一高兴让他露出了端倪。
他拉了两张凳子,拍拍一张上的灰尘让我坐。分明是从前的习惯。
我说:秦丹柯,你早就认出我来了。
秦丹柯说:是。我早就认出你了。我就算变成鬼、变成傻子,变成鬼中的傻子,也还比你要聪明。
我说:是是是,你是比我聪明太多。你那时替我批改过的文章,我入京以后也还一直带着,时不时就拿出来温习。
秦丹柯说:那你这次回来,很快就要走了
我说:是,明年我就要调回京城了。
秦丹柯神秘一笑:这一次,我却比你要走得早。
我大惊失色:怎么,你不是无法转世投胎,只好一直待在人间吗
秦丹柯摇摇头:哪有什么永远呢。六年一换运,下头的阎王爷出了新规,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都要收编回去了。
我心中一阵失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凌晨就走。
我问:有车马来接你吗
他笑笑说:哪有那么大排场。连牛头马面都不肯来一个。我自己回去。
我说:那我送送你。咱们去翠明湖边划船吧。
12
深夜,我们偷偷解下摆渡人的船只,在湖中荡起了船。荷叶从我们头上掠过,荷花已经残败,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本来带了我娘的玉佩,想要让他走的时候带上。可当我要送给他的时候,怀里却空空如也。可能是途中当我举手拨开荷叶的时候,玉佩掉进了水中。
我赶紧跳下水中去找,一只手抓着船,一手在水中乱摸,十分狼狈。秦丹柯怜悯地看着我:漫说那玉佩我根本带不走,就算能带走,你这样刻舟求剑,又哪里能找到呢
我从水中冒出头来:每次都是你搭我的车。如今我想搭你的车再陪你一段,也不行吗
秦丹柯不回答,只是伸手把我从水中捞上来。
折腾了半天,我们都筋疲力尽、不想动弹。于是就躺在船舱里,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我问他:当时马车从山崖边跌落的时候,是你在后面抱着我吗
他笑笑说:我若要在人间显出实体,非得是阴气极盛的时候才行。那天我强行化形,还是借助了那条巨蟒。我钻到它的身躯里,在后面托住了你。
我震惊道:那你之后又是怎么把那巨蟒杀死的
他摇摇头:你以为我是用刀把它的头斩下来的其实是我从蛇的身躯内部使力,撕裂了它的头颈,这才得以脱身。
那蛇的头颅数日不腐,也是因为你曾附身过它
也许吧。
我想起那亮晶晶的蛇牙,忽然正色道: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曾和你同车数次,同船一回,抵足相眠、夜话诗书也有数月。我们究竟算是有缘还是无缘呢
半天,秦丹柯的声音才从身侧传来:哪怕坐在同一辆车里,我们的心事也完全不一样。李青云,我们今生同上过一辆车,已经是命运因缘际会的结果。之后的路,便各行各的吧。
13
清晨,天际云霞灿烂,如用天宫派来的车驾一般,将秦丹柯带走了。
次年,我调回京城。一路北上的车马劳顿、旅途艰辛,仅有我一人独自承受。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些。
朝中都说我年少有为、平步青云;民间都说寒门亦可出贵子。我却知道,自那年中元之后,我一直在等着阎王爷能尽快点卯到我的头上。
漫长的生命里,我偶尔会想起那辆去往乡试的车上,秦丹柯坐在我身边,身体微微颤抖。他应是很想下车离开,又依旧坐在原地。
他不问今天经过了什么地方,也不问明天将要到哪里去。他只是沉默而固执地坐着,如同一个为自己带上枷锁的刑徒般,忍受着世上最为焦灼、最为绝望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