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芍苑书房内,苏玥正凝神于案头堆积的账册。
“小姐。”芸香刚踏入书房,气息微促,“盯梢李捕头的人刚传回消息。”
“李捕头是赵德才的远房亲戚,他的儿子,嗜赌,欠了赌坊三百两雪花银,刚还清。”
芸香顿了顿,语速加快,“暗桩那边也递来线报。赵德才半月前突然吃进一批‘损耗盐引’,价钱压得极低,近乎白捡。转手就倒给了两条跑漕运的船。其中一条‘顺风号’,查了,明面上挂靠在徽州茶行,根子却扎在万通漕运的暗股里。”
“损耗盐引?”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赵德才的胃口,倒比运河里的漕船还大。只是不知王万通给的这碗断头饭,他咽不咽得下去了。”
话音未落——
一枚细小的青竹筒从窗外暗处无声递进。
苏玥手腕微转,拈起竹筒。她抽出卷成筒的薄纸,目光扫过上面蝇头小楷的密报,唇角极细微地向上勾了勾,那笑意如同冰面绽开的裂痕,危险又锐利。
“走,去听雨轩。”候在一旁的芸香立刻拿起门口旁边的油纸伞。
阳光穿透听雨轩的雕花窗棂,在紫檀木案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棋盘。
崔清珩指尖捏着一枚白玉棋子,却没落子。
“表弟好闲情。”
苏玥的声音自珠帘外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她指尖轻挑帘栊,步摇垂珠折射着阳光,在案几上洒落细碎光点。
她在崔清珩对面落座,姿态闲适。素手自袖中抽出一张薄纸,轻轻推至案几中央,顺带将李捕头、赵德才的“损耗盐引”与“顺风号”之事,言简意赅地道出。
“赵德才新纳的那位外室,倒是个妙人儿。这莺娘子极爱奢华,尤其嗜好金银珠翠。”
“万通银楼藏珍阁的赤金嵌珠步摇,内圈刻‘万’字暗记——这东西,上月只打了两支。一支在扬州盐运使夫人头上,”她抬眼,烛光跳跃在眼底深处,“另一支,上月廿八凭王万通的亲笔批条,从银楼提出。”
崔清珩执白子的手在半空略微一顿,随即稳稳落下,敲在枰上,发出清脆一响。“盐引票据呢?”他问,目光仍落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仿佛只是在问下一步棋路。
“影五、影六。”苏玥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出现。
苏玥的目光并未离开崔清珩沉静的侧脸,话却是对着影卫说的:“烦请两位得力臂助,去金水巷走一遭。步摇和票据,十有八九便在其中,盐课司的票据,经手数目、日期、印记,一字不差地记下,带回来也行。”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他一个小小盐课司吏,俸禄几何?买得起足金步摇送外室?倒卖盐引的票据,便是催命符。”
影五影六无声抱拳,身形一晃,便如墨汁溶于暗夜,消失不见。
午后的阳光炽烈,将棋盘上的黑白子照得有些晃眼。
“嗒。”
崔清珩修长的手指再次拈起一枚墨玉棋子落下。
他落子的位置,并非防守,也非进攻,而是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牵动全局的边角。
苏玥的目光也随之落在棋盘上。
“表弟这步棋,”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兴味,眼波流转间,却锐利如针,“落得倒是……意味深长。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已扼住了此处咽喉。”她葱指虚点棋盘一处,正是方才崔清珩落子的边角。
崔清珩并未抬眼,只淡淡道:“棋局如世局,边角之地,看似偏僻,有时却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指尖又拈起一枚白子,悬而未决,“表姐方才那步‘暗度陈仓’,不也是剑走偏锋,直指要害?”
查赵德才先查人家外室,可不就剑走偏锋。
苏玥唇角微扬,那笑意如同冰面反射的冷光:“兵者,诡道也。能赢的棋,便是好棋。管它是堂堂正正,还是……偏锋奇招?”她话音微顿,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棋盘,也靠近了对面那人,“倒是表弟,稳坐钓鱼台,任凭风浪起,这份定力,当真令人佩服。”
她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冷兰幽香,拂过棋盘,也拂过崔清珩执着棋子的手背。
崔清珩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在他指腹下微微发烫。他面上却依旧沉静无波,唯有眼睫在明亮的光线下投落一片深而静的阴影。
“棋局未终,胜负未分。”
他声音低沉,如同深潭静水,“此时言定力,为时尚早。”
他指尖的白子终于落下,不偏不倚,正点在苏玥方才虚指的那处“咽喉”之侧。这一步,看似轻描淡写,却瞬间将那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与棋局腹地隐隐勾连起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将苏玥方才所指的“要害”隐隐围困。
“好棋。”
苏玥眸光微闪,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赞赏,随即化为更深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光芒。她不再多言,执起一枚黑子,毫不犹豫地落下,直刺那刚刚形成的薄弱枷锁!
“嗒!”
棋子落枰,发出玉石相击的脆响。
两人目光在棋盘上空无声交汇。一个沉静如渊,深不见底;一个锋芒毕露,锐意逼人。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错纵横,杀机暗藏;棋枰之外,无形的网早已在白昼下悄然张开,只待猎物入彀。
直至日头西落。
影五影六的身影再次无声地出现在书案下,影五双手呈上一个用寻常粗布包裹的物件。
芸香立刻上前接过,在书案空处摊开。
粗布展开,露出一支赤金嵌珠步摇,珠光在夕阳下流转。芸香熟练地将步摇翻转,凑近窗边熔金般的余晖——内圈一个极其隐蔽的阴刻“万”字,清晰可见!
紧接着,芸香展开几张薄薄的桑皮纸票据。苏玥指尖翻飞如蝶,迅速扫过:
“丙戌年三月初七,五百引。”
“三月初九,七百引。”
“三月十二,一千引……”
几张票据日期紧密相连,数额累加——
“短短十日,竟逾三千引!”
她指尖重重点在那模糊却独特的鸟爪状压痕上,抬眼看向崔清珩,眼中冷光湛然,如同淬火的寒星:
“不知盐课衙门三月存档入库的官盐引,是多少?”
“八百引。”崔清珩声音沉如寒潭。
十日之内,三千引的巨量倒卖。与官档八百引相较,二千二百引的差额,如同天渊之别,无声地昭示着这江南盐政之下,是何等触目惊心的暗流与腐朽!
“主子,还属下还发现了这个。”影六沉默地递上两枚沉甸甸的金锭。
苏玥伸手拿起一枚,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来。她看也不看那金灿灿的光泽,直接将金锭底部转向烛光。底部边缘,带着熔铸后特有的、未完全打磨光滑的毛刺感,更清晰地阴刻着四个小字:蘇盐丙戌。
“盐课司丙戌年入库的库银印记。”崔清珩的声音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字字清晰,带着彻骨的寒意。
苏玥用指尖轻轻刮擦了一下那印记边缘,指腹沾上一点细微的金属碎屑,“熔了重铸,连印记都懒得磨平。”
“看来这江南,表弟来得甚是巧妙。”
红唇微勾,音色撩人。
赵德才这颗石子掀起的波澜,激起的涟漪却远超预期。官银私铸、盐引巨量倒卖、乃至牵扯整个江南盐政司……这潭浑水之深,已非苏玥所能涉足,亦非她所愿涉足。
最后一缕残阳将二人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三日之约,看来,已无需再提。”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如同冰面消融后初绽的雪莲,
“苏家的清白,想必表弟心中,已有明断。”
她顿了顿,指尖在那玉貔貅上轻轻一点,寒芒流转:
“至于这枚玉貔貅背后的魑魅魍魉……”
她眼波流转,“我自会继续追查。”
“嗯。”崔清珩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应和。
他下颌线绷紧如刀锋,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烛光在他眸底深处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温度。
苏玥对他的脸色视若无睹。
悬在苏家头顶那柄淬毒的利刃,已移开!她就开心。
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爹娘。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慵懒媚色尽显。
“如此,”她盈盈起身,裙裾拂过冰凉的金砖地面,未惊起半分尘埃,“便不打扰表弟,料理这江南盐政的‘烂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