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瑶倏地抽回手,茜色裙裾扫过青砖地。
再下楼时捧着洒金笺,墨迹犹带松烟香。
“既无婚书,便立个契约可好?”
她将宣纸推至对方面前,羊脂玉镯磕在紫檀案上脆响。
顾星河凝目看去,只见簪花小楷工整写着:
一不论嫁妆聘礼,二不涉私隐旧事,三若离合各生欢喜。
“侯爷若觉不妥”
话音未落,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已笼上寒霜。
羊毫笔被掷进哥窑笔洗,溅起的水珠沾湿了契约边缘。
“本侯不签。”
“为何?”
秦雪瑶攥紧帕子,指节泛起青白。
“侯爷才与妾身交换了合婚庚帖,便已谋划着和离之事?”
顾星河指尖捏着洒金笺,羊脂玉扳指映得那纸契约愈发苍白。
他忽地松手,任由宣纸飘落在紫檀案几上,溅起细微的沉香灰。
秦雪瑶绞着绣缠枝莲的绢帕,见那玉面郎君眼底凝着霜色,慌忙屈膝:
“妾身惶恐,不过是想着侯爷金尊玉贵”
话音未落,顾星河广袖翻卷,那叠契约霎时化作雪片纷扬,惊得檐下铜铃都噤了声。
青瓷烛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眉间赤金抹额忽明忽暗:
“秦姑娘既已接了顾家玉蝶,此刻再谈这些,倒像是本侯强娶民女了。”
说罢转身拂开珠帘,玛瑙坠子撞得噼啪作响。
更深露重时,秦雪瑶望着雕花拔步床上并排的鸳鸯枕,指尖无意识描着锦被上的百子千孙纹。
忽闻窗外传来玉箫般清冷的嗓音:
“西厢房已备下,本侯素来不喜勉强——”
话音顿了顿,“但若是夫人夜半觉着衾寒”
“妾身惯会捂汤婆子的!”
秦雪瑶慌忙打断,芙蓉面上泛起霞色,连耳坠上的明月珰都晃得厉害。
她匆匆福身逃进内室,却不料合卺之夜的红烛,终是映出了双人影。
原是暮春那场滂沱,将新嫁娘浇得透骨寒。
待到子夜惊雷炸响时,秦雪瑶已蜷在锦衾中发起颤。
守夜丫鬟捧着安神汤叩门不应,急得险些打翻缠丝玛瑙盏。
顾星河踹开朱漆门时,正见那小人儿烧得双颊绯红,口中呓语着“阿娘”。
他扯下屏风上的狐裘将人裹住,冲着廊下厉喝:
“半柱香内请不来王太医,你们便都去马厩当差!”
外头顿时乱作一团。
老管家举着油纸伞往雨里冲,小厮提着琉璃灯在前头开道。
秦雪瑶只觉身子忽冷忽热,恍惚间有人捏着她下颌灌苦药,那力道却又放得极轻。
“吵”
她蹙眉嘤咛一声,记室脚步声霎时凝住。
唯余雨打芭蕉声里,有人用冰帕子轻拭她额角,龙涎香混着药苦味,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少女跌入沁着寒意的怀抱,云锦袖摆拂过她发烫的腕子。
玉竹般修长的指节正轻轻抚着她脊背,惹得她无意识朝那抹凉意贴得更紧。
蝉翼纱衣裹着的身子在锦衾间辗转,发间步摇硌在檀木枕上叮咚作响。
“莫动。”暗哑嗓音裹着灼热气息拂过她耳畔。
秦雪瑶昏昏沉沉探出素手,指尖触到微凸的喉结。
朱唇堪堪擦过男子下颌,惊得那人倒抽冷气。
她只觉天旋地转,芙蓉面埋进织金蟒纹衣襟,泪染胭脂痕:
“别抛下奴家他们都走了只剩我”
“不走。”滚烫掌心覆上她颤抖的柔荑。
待到秦雪瑶睁眼时,眼前是玄色交领下起伏的胸膛。
顺着盘金绣蟒纹抬眼望去,正撞进顾星河幽深如寒潭的眸中。
她慌忙要躲,却被云纹锦带勾住腰间禁步,整个人又跌回软枕间。
“噤声。”顾星河以指腹压住她樱唇,“昨夜阖府为你煎药守夜,此刻倒要惊动全城?”
秦雪瑶咬着唇瓣点头,云鬓散乱地滚到拔步床另一侧。
虽说圣上赐婚时她亲口应承,可这自幼唤作世叔的男子突然成了枕边人,总叫她臊得慌。
“妾身染了风寒是记得的,”她攥紧杏子红绫被,“可郎君怎会在”
“是娘子扯着为夫衣带不让离去。”
秦雪瑶闻言险些碰翻床头的青瓷药盏。
目光扫过他颈间红痕,指尖揪住鸳鸯戏水的被面:
“那那处伤痕”
“亦是娘子的杰作。”
顾星河忽而起身更衣,烛火摇曳间露出劲瘦腰身。
秦雪瑶慌忙以纨扇遮面,却仍从珊瑚珠帘缝隙瞧见他背上几道抓痕。
团扇柄上坠着的流苏颤个不停,倒比方才发热时还要红上几分。
“可还难受?”玉竹气息忽然逼近,他领口松垮的盘扣正悬在她眼前。
秦雪瑶盯着那截锁骨发怔,直到他再次开口:
“要唤太医令再来请脉么?”
“不不必!”她将滚烫脸颊埋进绣枕,“妾身已然大好了。”
顾星河慢条斯理系着蹀躞带,忽而俯身拾起她榻边的累丝金簪。
温润嗓音混着龙涎香萦绕在帐中:
“既如此,辰时三刻该去给老夫人奉茶了。”
晨光微熹时分,青石阶上落了层薄霜。
顾星河系上墨色鹤氅的银丝盘扣,垂眸望着蜷在锦被里的身影:
“今日要通户部几位大人商议盐铁案卷,早膳便不陪夫人用了。”
“晓得了。”
秦雪瑶将半张脸埋进织金软枕,嗓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
那人语调里的熟稔,倒像是成婚多年的夫妻。
不过日光景,他倒将新妇夫君的身份演得周全。
玄色皂靴踏过门槛时忽又顿住,顾星河扶着雕花门框侧身:
“昨夜你高热不退,总攥着本官衣袖啼哭。”
他喉结微动,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本官再是孟浪,也不至于趁人之危。”
檐角铜铃被北风撞得叮咚作响,秦雪瑶望着那道颀长身影转过影壁,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
方才四目相对时,她分明瞧见他眼尾泛着倦红,倒像是整宿未眠。
昨夜朦胧间,似乎总有人用浸了冷泉的丝帕替她拭汗。
檀香混着雪松气息萦绕枕畔,每当她难受得呜咽,便有温热掌心轻抚她发顶。
可这般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缘何要守着个病中人彻夜照料?
三日后病愈,秦雪瑶捧着鎏金手炉立在书案前。
羊毫蘸了朱砂,在洒金笺上落下簪花小楷。
自那日与父亲决裂,她便暗自发誓要谋个女官差事。
岂料投出去的拜帖如通泥牛入海,偶有几家召她入府相看的主簿,不过问些琴棋书画便摇头送客。
“姑娘且回吧。”
管事嬷嬷将青玉镇纸推回她面前,“贵府上的事,老身实在不便多言。”
秦雪瑶扶着廊柱往回走时,忽听得假山后传来细碎私语。
两个着绛色官服的女子正捧着茶盏闲谈:
“那位秦家小姐的策论我瞧过,论漕运改制比男子还犀利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