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回春堂。”
他突然出声。
“不是要立婚契?”
秦雪瑶愕然抬眸。
顾星河目光扫过她裙角,捻着沉香珠串道:
“足踝肿成这样,是想瘸着腿接合卺酒?”
见少女耳尖泛红,又添了句:
“顾家可丢不起这人。”
药香氤氲的厢房里,她盯着那人半跪着为她敷药的侧颜。
窗外蝉鸣忽远忽近,竟比汤婆子还灼人。
医官为秦雪瑶配了外敷的玉肌膏与内服的汤剂,再三嘱咐这三日需静养。
秦雪瑶垂眸应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素纱裙裾,余光却悄悄掠过雕花槅扇。
顾星河倚在月洞窗前与李青鸢低语,玄色云纹锦袍衬得他肩宽腰窄,鎏金嵌玉的蹀躞带勒出劲瘦腰身。
垂落的竹青色穗子随他叩击窗棂的动作轻晃,在暮色里划出清冷的弧度。
“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冷戾”
秦雪瑶望着他侧脸锋利的轮廓,羽睫轻颤。
那人恰在此时抬眼,眸中星河坠入她眼底,惊得她慌忙错开视线。
她若是能听见顾星河此刻的吩咐,怕是要将方才的念头嚼碎了咽回去。
“换掉张府医。”
玉石相击般的嗓音裹着霜雪。
李青鸢捧着名册的手一抖:
“可张太医是昨夜快马加鞭”
“医术不精。”
顺着顾星河的目光望去,李青鸢瞥见医女正为秦雪瑶缠上素绸,顿时喉间发苦。
这位祖宗莫不是要太医施个定身咒?偏这话只能在腹中翻腾,面上还要恭谨应诺,提笔在录事簿上重重添了朱批。
待秦雪瑶足踝裹上药棉,顾星河径直带她去了户部司籍处。
鎏金兽首铜漏将将滴尽酉时,画师执紫毫蘸了朱砂,为婚书上的小像勾勒最后一笔。
“倒像是月老亲自牵的红线。”
主簿捧着婚书连连赞叹。
洒金笺上并蒂莲开得灼灼,衬得画中璧人宛若谪仙。
秦雪瑶抚过烫金纹路,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昨日她还是顾永霖未过门的妻,今朝竟成了他小叔明媒正娶的夫人。
命运这般荒唐,偏又环环相扣得严丝合缝。
“叔父”
她攥着婚书欲言又止。
既已换了庚帖,总该有个安身之所。
顾星河拈着青玉扳指的手一顿:
“唤我什么?”
秦雪瑶被他眼底碎冰般的眸光刺得心尖发颤,贝齿将樱唇咬出月牙痕,半晌才挤出声:
“夫”
那个烫人的字眼终是卡在喉间。
“唤阿晏。”
他忽然俯身,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惊起的红云。
“阿晏”
细若蚊呐的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
顾星河唇角勾起清浅弧度,似春溪破开冻土,惊落一树冰凌。
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秦雪瑶疑心是暮色晃了眼。
墨色马车早已侯在青石巷口,玄底金线的顾氏族徽在暮霭中流光隐现。
不必她多言,顾星河已撩开车帘,鎏金马鞭指向远处飞檐:
“回栖梧苑。”
暮色四合时分。
头一遭。
檀木雕花案几两端人影相对。
秦雪瑶垂眸盯着青瓷碗沿浮动的袅袅热雾,广袖下指尖无意识绞着绣帕。
空落落的胃袋发出细弱的哀鸣,终是抵不住八珍玉食的香气,舀起一勺翡翠虾仁羹。
竟是记桌江南风味。
不必如从前在秦府那般侍奉主母布菜,亦不用侯着嫡姐们先动银箸。
她小口啜着琥珀色的佛跳墙,耳畔珠坠随着吞咽轻轻摇晃,不知不觉添了艳得刺目。
这男人予她琼楼玉宇,锦衣玉食,可她除却这副皮囊
“镯子极好。”
她急急褪下金钏,“田产铺面太过贵重,我既已入府,平日用度”
顾永霖讥诮的话语蓦地在耳边炸开。
“女子太过要强,只会惹夫君生厌。”
“妾身想着”
她咬住下唇,芙蓉面上浮起薄红,“可否允我继续经营城南的绣坊?”
银剪绞断烛芯的刹那,顾星河忽然倾身握住她欲退的手。
温热的掌心贴着微凉的镯子,在月洞门透进的夜风里凝成暧昧的暖意。
顾星河将青瓷茶盏搁在案几上,鎏金护甲与檀木相击发出清响。
“女儿家能立身于世原是好事,只是既让了本侯的夫人,总该有些l已银钱添置行头。”
他垂眸抚平袖口暗纹,“侯府库房钥匙早交与你,倒不必替我省俭。”
秦雪瑶捏着和田玉雕的库房令牌,指尖微微发烫。
世人皆道镇北侯府权倾朝野,如今瞧着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年轻侯爷,倒比那些记嘴三从四德的酸腐文人通透许多。
鎏金烛台爆开朵灯花,映得她鬓间步摇流光溢彩。
既是嫁了这御京城里最矜贵的郎君,往后赴宴交际少不得要撑起侯府门面。
这般想着,倒也坦然将令牌收入绣囊,仰首问道:
“侯爷可还有旁的吩咐?”
“且等些时日。”
顾星河指尖划过舆图上山河脉络,“南疆战事初定,待我处理完军中急务,自当带你回老宅认亲。”
秦雪瑶捻着璎珞的手蓦地收紧。
顾氏宗族盘根错节,届时不仅要见那位曾与秦家议过亲的顾永霖,怕是连她那位替嫁出阁的庶妹秦寒烟也要撞见。
翡翠珠帘被穿堂风撩得叮咚作响,恰似她此刻纷乱心绪。
“夫人宽心。”
玄色蟒纹广袖忽地覆上她微颤的手背,“你我结发之事暂不会昭告天下。”
顾星河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对外只说是圣上赐婚,余下的且看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