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院中只剩卢璘一人。
李氏这才敢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探头探脑的小石头。
李氏快步走到卢璘身边:“璘哥儿,你到底怎么惹夫子生这么大气?”
“虽然不知道是为啥,但夫子肯定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能记恨夫子啊。”
李氏是真的怕自己儿子钻牛角尖。
毕竟是刚考中秀才的年轻人,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被夫子这么一顿骂,还关了七天,心里能没点委屈?
“你禁足这些天,夫子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我好几次半夜起来,都瞧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唉声叹气的。”
卢璘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心里一暖。
还没开口,一旁的小石头扯了扯他的衣角,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安慰道:“哥哥,我也被夫子打过手心呢,我都没哭,你也不能哭哦。”
卢璘闻言摇头失笑,伸手揉了揉小石头的脑袋。
转头看向李氏,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娘,你想什么呢,夫子是为我好,我怎么会记恨。”
又低头对小石头挤了挤眼,调侃道:“你做得对,咱们家女孩子哪能随便哭。你好好吃饭,好好锻炼身子,以后找机会打回去。”
“啊?”小石头眼睛一亮,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了。
李氏一听这话,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在卢璘背上。
“胡说八道些什么!”
“哪能这么教你妹妹!你妹妹一根筋,她要是真听进去了怎么办?还打回去,反了你了!”
卢璘刚准备再说几句,逗逗自家老娘和妹妹,话到嘴边,却忽然停住了。
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抬头一看,郑宁从屋内走了出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李氏完全没察觉到院中气氛微妙变化,一看到郑宁,脸上带笑。
“哎哟,难得啊,郑丫头今天舍得出门了?”
“正好,也省得我去喊你了。今天璘哥儿总算能出门了,我寻思着去买点好菜,咱们晚上吃顿好的,好好庆祝庆祝!”
郑宁闻言,瞥了卢璘一眼,淡淡开口:“那可是赶上好事了,是该庆祝。”
顿了顿,迈步走到卢璘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惹夫子生气。”
“不就是考中个秀才嘛,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要是让你考中了状元,那还得了?”
卢璘挑了挑眉,没有回应。
卢璘的沉默,反倒让郑宁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没了用武之地,一时愣在当场。
小石头可不管这些,一听到吃好的,立刻欢呼雀跃起来,抱着李氏的大腿喊:“娘,我要吃桂花糕!我还要吃烤鸭!还要吃糖葫芦!”
李氏低头看着自家女儿圆滚滚的脸蛋,柳眉再次倒竖。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看你都快胖成个球了,还吃!”
“哇!”小石头闻言,胖胖的小脸一下就垮了,当时就哭出声了。
禁足解除后,卢家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李氏更是整日喜笑颜开,换着花样地做各种好吃的。
卢厚也时常从铺子里带回些新鲜的吃食,看着儿子,嘴咧得就没合上过。
卢璘则恢复了每日温书、练字、偶尔去铺子帮帮忙的生活节奏。
这日午后,他正在房中研读经典,李氏推门走了进来。
“璘哥儿,有你的信。”
卢璘放下书卷,接过信封。
信封上的字迹清秀有力,是黄观寄来的。
展开信纸,卢璘细细读了起来。
信的开头,是正常的问候话语。
而后,黄观详细汇报了自强社近期的发展。
自从那日在半亩园立社之后,社团的名声便在临安府的新晋生员中传开了。
不少志同道合的寒门学子慕名而来,想要加入。
黄观为人沉稳,并未急着扩张,而是按照当初定下的章程,对申请之人一一进行考校,择其品性端正、学问扎实者,吸纳了十余人。
如今,自强社已有近百人规模,俨然成了江南道读书人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团体。
信中,黄观还提及,下一次的文会定在七日后,地点仍在半亩园,希望卢璘届时参加。
看到这里,卢璘脸上露出了笑意。
有黄观这等稳重之人主持俗务,自强社的发展,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顺利。
然而,当看到信的最后一段时,卢璘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黄观在信末提了一件事。
一桩发生在湖广行省的事。
“近闻湖广武昌府,有新科生员十数人,效仿古人结社论政,于酒楼之上,纵论战和之策,言辞激烈,痛陈边事之弊,力主与妖蛮决一死战。其情可嘉,其行却孟浪了。”
“据传,当夜便有官府差役上门,以‘妖言惑众,非议朝政’之罪名,将为首三人下狱。余者,皆被革去功名,杖责二十,逐回原籍。”
信纸上的字,仿佛带着一股寒气。
卢璘的目光在“革去功名”、“下狱”这几个字上略微停留。
十几个刚刚金榜题名,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轻人,就因为几句热血之言,转瞬间,便被打落尘埃。
这就是夫子口中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也是夫子叮嘱过的“狂言激切,已犯忌讳”的真实写照。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在大夏官场上酝酿。
而不知深浅,一头扎进去的读书人,连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来,就会被绞得粉身碎骨。
卢璘缓缓将信纸叠好,重新装回信封。
走到窗前,看着院外文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街坊邻居的说笑声,一片祥和安宁。
可在这份安宁之下,又是何等波涛汹涌。
“乱世读书,方是慈悲。”
秋闱,乡试。
这才是自己眼下,唯一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