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孤旅起邕州
通游书斋
连着几日,沈砚之都往山谷里去。有时是陪苏清沅琴笛相和,有时只是坐在桂树下看她临帖,日子像谷里的溪水,慢悠悠淌着,却处处浸着甜。这日辰时,他刚走到谷口,便见苏清沅背着个小竹篓站在桂树下,像是在等他。
“沈公子来得正好。”她转过身,竹篓里露出半卷宣纸,“今日不想抚琴,想去镇上的书斋看看,沈公子可愿通往?”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忙点头:“求之不得。”他怕自已显得太急切,又补了句,“正好我也想看看田阳的书斋,与邕州的有何不通。”
苏清沅抿唇笑了笑,没戳破他的心思,只道:“那便走吧,晚了怕是要遇着集市的人潮。”
两人并肩往谷外走,竹径上的晨露沾湿了鞋尖,却没人在意。沈砚之偷眼瞧她,见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半臂,配着浅碧色的襦裙,走在竹影里,像幅会动的水墨画。他想找些话来说,却觉得任何言语都衬不上这晨光里的静,索性就那么走着,听着竹枝擦过衣袖的轻响,倒也自在。
出了竹林,田埂上的稻禾已近抽穗,绿得晃眼。偶有农人扛着锄头经过,见了苏清沅便笑着打招呼:“清沅姑娘去镇上?”她也笑着应,眉眼弯弯的,像藏着晨光。沈砚之跟在一旁,听着她与乡邻闲话,心里竟有种莫名的安稳,仿佛自已也是这田阳的一份子,与她共着这片土地的烟火。
到了镇上的书斋,掌柜的见了苏清沅,忙笑着迎上来:“清沅姑娘今日来得早,新到了几本王羲之的拓本,正想给你留着呢。”
“多谢张掌柜。”她走进书斋,熟门熟路地往里间走,“我今日想临《兰亭序》,劳烦掌柜取些上好的宣纸。”
沈砚之跟着进去,才发现这书斋比他想象的雅致。四壁皆摆着书架,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码得整整齐齐,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旧书的纸味,让人心里一静。里间辟出个小轩,摆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砚台、镇纸、笔洗一应俱全,想来是供客人临帖用的。
苏清沅从竹篓里取出笔墨,研起墨来。她研墨的手法极缓,腕子轻转,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黑墨渐渐晕开,像把时光都磨慢了。沈砚之站在一旁看,见她指尖沾了点墨,便想递帕子,又觉得唐突,手在袖袋里攥了半天,终究没敢动。
“沈公子也来写几笔?”她研好墨,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笑意。
“我字丑,怕是污了姑娘的眼。”他老实回话。在家时母亲教过他写毛笔字,可他总坐不住,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过的禾苗。
“无妨,”苏清沅铺开宣纸,取了支兼毫笔递给他,“书斋本就是随性的地方,何必拘泥好坏?”
沈砚之接过笔,指尖有些发颤。他看着苏清沅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永和九年”,笔锋圆润,却带着股韧劲,正是《兰亭序》的风骨。他深吸一口气,也学着她的样子蘸墨,却不知该写些什么,目光落在她临帖的侧影上,忽然有了主意。
等苏清沅写完一整行,他提笔在旁边的留白处写下两句:“竹下琴音远,纸上墨痕香。”
字是真的不算好,笔画有些抖,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写完他往后退了退,心里有些忐忑,怕她觉得不好。
苏清沅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两行字上,先是一怔,随即脸颊泛起红晕。她放下笔,走到他面前,抬手用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角,嗔道:“沈公子越发轻狂了。”
指尖的温软刚触到额头便离开,却像有团火落在那里,烧得沈砚之心里发烫。他故意装傻:“我写的是实情啊——姑娘在竹下抚琴,音传得远;此刻临帖,墨香记室,哪里轻狂了?”
“还说没有?”她拿起那张纸,对着光看,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把琴音与墨痕凑在一起,不是轻狂是什么?”话虽如此,却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放进了竹篓里。
沈砚之看得真切,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得发胀。他知道,她没真的怪他。
这时,书斋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原来是几个学童放学路过,趴在门口往里看。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嚷道:“清沅姐姐,你又在写字呀?这位哥哥是谁呀?”
苏清沅的脸更红了,忙道:“是……是邕州来的沈公子。”
“沈公子?”那男孩挤进门来,指着沈砚之写的字,“这字是哥哥写的吗?‘竹下琴音远’,说的是清沅姐姐在山里弹琴吧?”
沈砚之被问得一愣,随即笑了:“正是。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的!”男孩拍着胸脯,“前日我去山里摘野果,听见姐姐弹琴,还有笛子声,是不是哥哥吹的?”
苏清沅忙把男孩往外推:“不许胡说,快去回家吃饭。”男孩却咯咯笑着跑了,临走还喊:“姐姐和哥哥要好好写字呀!”
轩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在响。沈砚之看着苏清沅泛红的耳根,想笑又不敢,只好低头去看砚台里的墨,墨汁映着他的影子,竟也带着几分傻气。
“沈公子,”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人听见,“下次……下次若去山谷,我教你临帖吧?”
沈砚之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真的?”
“嗯。”她点点头,拿起笔重新蘸墨,“你的字虽生涩,却有股劲,好好练,定能写出自已的风骨。”
他看着她低头临帖的模样,阳光透过轩窗落在宣纸上,将她的影子拓在字间,与“之”“也”“矣”的笔画交叠在一起,竟像是天然的缘分。墨香混着她发间的清香,漫在空气里,让人忘了时光。
临到午时,苏清沅将临好的《兰亭序》仔细卷好,又挑了几本新到的拓本,才与沈砚之往回走。路过街角的糖画摊,沈砚之买了支蝴蝶形状的糖画,递到她面前:“尝尝?田阳的糖画,该比邕州的甜。”
她接过去,咬了一小口,糖霜在舌尖化开,甜得眉眼都弯了:“是挺甜的。”
沈砚之看着她的笑,忽然觉得,这田阳的书斋,这砚台里的墨,这指尖的糖霜,还有她敲在额角的轻颤,都成了他寻觅路上最珍贵的礼物。
从邕州到田阳,从躲在廊柱后听琵琶,到并肩走在书斋的墨香里,这一路的辗转,原来都只是为了此刻——看她临帖时的专注,听她嗔怪时的软语,把“竹下琴音”与“纸上墨痕”,都写成两人共有的光阴。
回去的路上,稻禾的清香混着糖画的甜,漫在风里。沈砚之看着苏清沅手里卷着的宣纸,心里暗暗盼着:明日的山谷,定要早些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