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孤旅起邕州
调笑赠菊
晨露还沾在竹梢时,沈砚之已揣着束野菊往山谷去了。这几日与苏清沅琴笛相和,他心里那点怯意早散了,反倒添了些说不清的盼头,脚步都比往日轻快。手里的野菊是今早绕路去后山摘的,带着露水的鲜,黄灿灿的花瓣张得舒展,梗子上还缠着圈青藤,是他特意编的,想着能衬得花更精神些。
刚走到谷口,便听见熟悉的琴音。今日弹的不是《平沙落雁》,而是支更柔婉的调子,像溪水漫过卵石,带着点娇俏的甜。沈砚之放轻脚步,看见苏清沅正坐在石上抚琴,今日换了件藕荷色的襦裙,领口绣着几簇兰草,风一吹,裙摆便轻轻晃,像朵刚绽开的荷。
他没急着出声,先往竹后躲了躲,想等她弹完这曲。可琴音到了最柔处,忽然停了——苏清沅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指尖悬在弦上,侧头往谷口望,眼里带着点明知故问的笑:“沈公子既然来了,何必躲着?”
沈砚之被识破,倒也不窘迫,索性从竹后走出来,扬了扬手里的野菊,朗声道:“怕扰了姑娘雅兴,想等琴音歇了再露面。”
苏清沅转过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花上,眼里闪过丝笑意:“沈公子倒是偏爱这野菊。”
“可不是?”他走近了些,把野菊往她面前递了递,故意板着脸装严肃,“此花虽生在山野,却比城里的牡丹多三分傲骨——不趋炎附势,不贪求沃土,沾着露水就开得精神,倒像……”
他故意顿住,眼尾的余光瞥见她微微扬起的眉梢,才慢悠悠续道:“倒像姑娘这般,清雅里藏着风骨,配得上这山间的清风明月。”
话刚说完,便见苏清沅的脸颊“腾”地红了,像被晨露打湿的桃花。她伸手去接花,指尖却轻轻往他手背上一弹,嗔道:“沈公子这张嘴,倒比蜜还甜。莫不是在邕州时,惯会哄姑娘家?”
“天地良心!”沈砚之忙举手作揖,故意逗她,“在下长这么大,除了我娘,就只哄过这束野菊——哦不对,如今还多了位苏姑娘。”
“贫嘴。”她把野菊往石桌上的青瓷瓶里插,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花瓣,耳根却红得更厉害了。阳光透过桂树叶落在她发间,几缕碎发被照得透亮,连带着那点嗔怪,都显得软乎乎的。
沈砚之看着她插花的模样,心里像被竹风拂过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他忽然想起刚到田阳时的慌乱,那时只敢躲在桂树后偷看,哪敢想如今能站在她面前说这些调笑的话?这缘分,倒比野菊的根须长得还快,不知不觉就缠紧了心。
“说真的,”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声音沉了沉,“昨日见姑娘琴案上的瓶空着,想着野菊鲜活,或许能配姑娘的琴音。”
苏清沅插好花,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温温的:“多谢沈公子费心。只是……这野菊虽好,终究是山野之物,怎配得上琴案?”
“姑娘这话就错了。”沈砚之指着石桌上的琴,“古话说‘琴为心声’,姑娘的琴音里有山风,有涧水,有这竹林的清气,本就该配这带着露水的野菊。若换了城里的名花,反倒显得俗了。”
他说得认真,眼里映着晨光,倒让苏清沅一时语塞。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抚过野菊的花瓣,轻声道:“沈公子倒是会说话。”
“不是会说,是心里真这么想。”他往前凑了半步,离她更近了些,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像兰草混着桂叶的清,“姑娘可知,那日在邕州客栈,我听见你的琵琶声,就觉得……这声音该是从山里来的,带着股野趣,不像城里的调子那般拘谨。”
苏清沅猛地抬头看他,眼里记是惊讶:“你……你那日在邕州?”
“可不是?”他笑了,“躲在廊柱后听了半晌,还看见姑娘遗落的香囊,只是没来得及还。后来追着往田阳来,原是想把香囊还你,没成想……倒先听了几日琴。”
他边说边从袖袋里摸出那枚绛色香囊,递到她面前。银线绣的“苏”字在晨光里闪着光,流苏垂下来,轻轻晃着。
苏清沅的脸更红了,伸手接过香囊,指尖触到缎面时微微一颤,像是想起了那日在茶肆的窘迫。她把香囊攥在手里,低声道:“多谢沈公子……费心了。”
“为姑娘费心,是应当的。”沈砚之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觉有些孟浪,脸颊顿时也热了起来,忙转过身去看竹梢,假装看风景,“这竹子长得真好,比邕州的密多了。”
苏清沅没接话,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檐角的风铃,脆生生的,听得沈砚之心里一酥。他转过头,见她正低头看着香囊,嘴角弯着,眼里盛着笑意,像藏了两汪春水。
“沈公子,”她抬起头,眼里的羞赧淡了些,多了几分灵动,“你说我琴音里有野趣,那你笛子吹得那般随性,莫不是也在山里练过?”
“被姑娘猜着了。”他也不瞒,“小时侯在村里,常拿竹笛在田埂上吹,没人教,全凭心意。后来听了姑娘的琴,倒觉得……这笛子总算找着能和的调子了。”
“贫嘴。”她又嗔了一句,却没再弹他的手背,反而从石桌旁拿起个小布包,递了过来,“这是我昨日烤的桂花糕,你尝尝?算……算谢你还我香囊。”
沈砚之接过布包,入手温热,打开一看,是切成小块的米糕,表面撒着些金黄的桂花,香气顺着布缝钻出来,甜得人心里发暖。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清甜,桂香在舌尖漫开,比他娘让的还合口味。
“好吃!”他赞道,“比城里卖的强多了,带着股……野趣。”
“又取笑我。”苏清沅笑着别过头,看向谷外的竹径,阳光落在她侧脸,绒毛都看得分明,颊边的红晕像没褪尽的晚霞,映得那藕荷色的襦裙都添了几分艳。
沈砚之看着她的侧影,手里捏着半块桂花糕,心里甜得像被蜜浸过。他忽然觉得,这山野里的时光过得真快,才几句话的功夫,晨露就落了,日头也升高了,连竹风都变得暖融融的。
“姑娘,”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试探,“明日……我还能来听琴吗?”
苏清沅转过头,看了他半晌,忽然扬起手里的香囊,轻轻晃了晃:“沈公子若不怕山路远,便来便是。只是……下次可别忘了带野菊。”
“一定带!”他忙应道,笑得眉眼都弯了,“不光带野菊,还带笛子来,陪姑娘的琴。”
她没再说话,只是弯着嘴角,低头去收拾石桌上的东西。阳光穿过桂树叶,在她身上织出金斑,野菊在青瓷瓶里轻轻晃,琴身泛着温润的光,一切都像幅刚画好的画,带着未干的墨香。
沈砚之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身影,觉得这山谷里的风都带着甜。他知道,从邕州到田阳的这场寻觅,早已不只是为了还一枚香囊。那束野菊,那曲琴音,还有眼前这颊泛桃花的笑,都成了新的牵挂,牵着他的脚步,往这竹林深处,往她身边,一步步靠近。
临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苏清沅正坐在石上,手里摩挲着那枚香囊,阳光落在她发间,像镀了层金。野菊在瓶里开得正好,与她的笑相映,艳得像首没写完的诗。
沈砚之摸了摸怀里剩下的桂花糕,脚步轻快地往谷外走。竹径上的露水已被晒干,青石板泛着光,像铺了条通往心上的路。
他想,明日的野菊,得摘更大朵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