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孤旅起邕州
雨阻行程
船行至第二日午后,天忽然变了脸。起初只是江面上卷来几缕灰云,像被谁揉皱的棉絮,懒洋洋地趴在船帆上。可不过半个时辰,云层便越积越厚,墨黑如砚台里的浓墨,沉沉压在头顶,连江风都带上了股腥冷的潮气。
“要下大雨了!”王船夫手搭凉棚望了望天色,忙吆喝着收帆,“客官快进舱!这邕江的雨,说来就来,急得很!”
沈砚之刚把行囊往舱里挪了挪,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船板上,溅起一片水雾。不过片刻,雨势便如瓢泼,江面上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岸线彻底隐在雨幕里,只剩风裹着雨,像无数条鞭子,狠狠抽打着船身。
船在浪里摇得厉害,沈砚之扶着舱门往外看,只见雨珠串成的帘幕从天上垂到水里,江涛拍打着船舷,发出“砰砰”的闷响,倒比客栈掌柜的嗓门还要亮。他摸了摸行囊上的香囊,流苏被风吹得乱晃,那小小的“苏”字却依旧清晰,像颗定海神针,让他心里安定了些。
“这雨怕是停不了,”王船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眉头皱成个疙瘩,“前面是落马洲,水流急,雨里行船太险,咱们得靠岸等雨停。”
船缓缓泊在落马洲的渡口,这里只有一间孤零零的茶棚,棚顶的茅草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沈砚之和几个通船的旅客挤在棚下,听着雨打茅草的声音,像有人在耳边敲着无数面小鼓。
“这雨得下多久?”有人忍不住问茶棚的老妪。
老妪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记脸的皱纹:“不好说哟,落马洲的雨,短则一日,长则天。前几年有回,雨下了整整七天,江里的鱼都游到岸上来了。”
沈砚之的心沉了沉。天?那要耽误多少时日?他摸了摸袖袋里的香囊,桂香似乎被潮气浸得淡了些,心里那点急切,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沉甸甸的。
可急也没用。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雨的咆哮。他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下,从行囊里翻出本旧书来读,可目光总落在窗外的雨幕上,想起苏清沅在竹院里调弦的模样——她若是遇着这样的大雨,会不会也像他这般,望着雨发呆?
这一等,竟真等了三日。
第一日,雨如倾盆,江面上白茫茫一片,连茶棚外的渡口都看不清。沈砚之靠着柱子打盹,梦里总听见琵琶声,弦音被雨声搅得支离破碎,醒来时,枕着的袖袋已被潮气浸得发潮。
第二日,雨势稍缓,却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像谁的眼泪断了线。通船的旅客有的凑在一起打牌,有的围着老妪听故事,沈砚之却捧着那本旧书,翻来覆去读不进去。他总想起苏清沅遗落香囊时蹙眉的模样,不知她到了田阳没有,会不会也在惦记这枚小小的物件。
第三日清晨,雨终于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江面上,像一层薄纱。王船夫说水势仍急,还得再等半日才能开船。沈砚之索性撑着茶棚里的旧伞,往渡口旁的小镇走去。
小镇不大,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倒映着两旁的木楼飞檐。沿街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卖杂货的开着,门口挂着的油纸伞滴着水,像一串串水晶帘子。沈砚之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看见街角有家书肆,门楣上写着“墨韵斋”三个字,笔锋苍劲,倒有几分风骨。
他推门进去,风铃“叮铃”响了一声。店里弥漫着旧书的油墨香,混着淡淡的樟木味,让人心里一静。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翻着本线装书,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去。
沈砚之沿着书架慢慢走,手指拂过泛黄的书页。他不怎么识字,却喜欢看书上的插图,那些山水人物,总比文字更能让他看懂些什么。转到最里层的书架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墙上挂着幅画,装裱在素色的绫绢里,画的是邕江的雨景。
画名叫《烟雨归舟图》。
几笔淡墨勾出朦胧的江岸,雨丝如雾,江面上漂着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个女子,正望着远处的城楼。她穿着水绿色的襦裙,身姿纤细,被雨雾笼着,看不真切面容,可那微微侧头的模样,那绾着的发髻,竟像极了……苏清沅。
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凑近了些,细细打量。画中女子的眉眼被雨雾晕得有些模糊,可眉峰微蹙的弧度,像极了她发现香囊丢失时的模样;连鬓边那支簪子,都雕着朵小小的兰,与他记忆里那支白玉簪分毫不差。
“这幅画……”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掌柜的从眼镜上方瞥了他一眼:“客官有眼光。这是田阳苏秀才的手笔,上月刚送来寄卖。苏秀才最擅画烟雨,你看这雨丝,像不像真的?”
苏秀才……田阳……沈砚之的心猛地一震。是她的父亲?
“画中女子……”他指着画,指尖有些发颤,“是……”
“是苏秀才的女儿,”掌柜的放下书,慢悠悠地说,“听说叫清沅,弹得一手好琵琶。苏秀才疼女儿,常把她画进画里。这幅《烟雨归舟图》,画的是去年他们从邕州回田阳,渡江口遇雨的情景。”
清沅……苏清沅!
沈砚之盯着画,目光像被粘住了。原来画里的人真是她。原来她也曾在这样的雨天,站在船头望邕州的城楼。她在看什么?是在看那座留着她琵琶声的客栈,还是在看某个她不曾留意的角落?
他忽然想起自已躲在廊柱后看她调弦的模样,想起她遗落的香囊,想起她随着家人离去时的背影。这些零碎的片段,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被这幅画串了起来,在他心里发出温润的光。
“这画……卖吗?”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干涩。
掌柜的扶了扶眼镜:“苏秀才说了,这幅画是念想,不卖,只供人看。”
沈砚之心里掠过一丝失落,却也松了口气。若是真买了,倒像占了她什么便宜似的。他又站了片刻,把画里的每一笔都记在心里——雨雾里的乌篷船,船头的水绿色身影,甚至连她裙角被风吹起的弧度,都刻进了脑子里。
走出书肆时,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街角的屋檐还在滴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时光。沈砚之撑着伞,走在空荡的街上,心里却不像来时那般焦躁了。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苏清沅。
他知道了她的父亲善画,画里藏着她的身影。
他知道了她不仅会弹琵琶,还曾在这样的雨天,站在船头,望着与他相通的方向。
这些,难道不是缘分么?
回到渡口时,王船夫正吆喝着准备开船。沈砚之跳上船,把伞收在舱角,阳光透过船窗照进来,落在行囊的香囊上,流苏闪着光。他摸了摸那小小的“苏”字,忽然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好。
若不是雨阻行程,他怎会来到这小镇?怎会走进这家书肆?怎会看见这幅画,知道这么多关于她的事?
船缓缓驶离落马洲,江面上波光粼粼,像铺了层碎金。远处的田阳越来越近,岸边的稻田绿得发亮,风过处,翻起层层浪。沈砚之站在船头,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心里那棵发了芽的种子,仿佛被这场雨浇得更旺了。
他不知道到了田阳,能不能遇见她。
不知道遇见了,该如何开口,说自已捡到了她的香囊,说自已看过她父亲画的画,说自已……惦记着她的琵琶声。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离她越来越近了。近得能闻到田阳的稻花香,近得能听见风里传来的,或许是她指尖下的弦音。
船行得稳,像他此刻的心情。沈砚之低头,看着江水倒映出自已的影子,影子旁,仿佛还有个水绿色的身影,正站在船头,望着他来的方向。
他忽然笑了,对着江水轻声说:“苏清沅,我来了。”
风掠过江面,带着田阳的气息,像是在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