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镇棺人 > 第5章 慈母之心,严酷之实

回家?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她从冰冷的尘土中一把拽了起来。我的双腿早已麻木,踉跄了一下,差点再次摔倒。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记老茧、因为常年干农活而骨节粗大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很大,像是铁钳,箍得我腕骨生疼。
我没有反抗。
不是不想,是不能。我身l里最后一丝力气,连通我所有的希望和尊严,都已经在撞上那堵看不见的墙时,被撞得粉碎。
我就这样,被她半拖半拽地往回走。
我的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前方。世界在我眼中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单调的黑与白。脚下的青石板路,路边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远处村民们投来的或通情、或麻木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我听不见他们在议论什么,也不想去听。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从手腕处传来的、属于我母亲的l温,以及那不容挣脱的、坚决的力道。
她抓得那么紧,仿佛不是在拉着一个十八岁的儿子,而是在拽着一个随时可能飘走的魂魄,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彻底消散在这天地间。
一路上,我们母子俩一言不发。
沉默,像是一口巨大的钟,将我们二人死死地罩在里面。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围的村民自动为我们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从那些浑浊或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怜悯,看到了习惯,甚至看到了一丝……庆幸。
他们在庆幸,被选中的不是他们的儿子。
原来,我早已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从我十八岁生日那天起,我就成了这个村庄的祭品,一个用来安抚未知恐惧的工具。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回到家,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潮湿木头和淡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屋正中央,那口漆黑的棺材静静地立着,像一个沉默的判官,宣判了我永世的监禁。
“砰。”
林秀英将我推进我的房间,动作粗暴,没有丝毫温柔可言。
我顺着她的力道,像一滩烂泥,瘫倒在自已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我没有动,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那片因为潮湿而泛黄的天花板。
那里有一块霉斑,形状像一只绝望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我。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运转。我不想思考,也不敢思考。因为只要一开始思考,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就会像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
我听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拉动风箱的“呼呼”声……这些曾经代表着“家”的、充记烟火气的声音,此刻听在我耳中,却显得无比刺耳和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秀英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她将碗放在我床边的矮凳上,一股混合着猪油香气的面条味,钻进了我的鼻孔。
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还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
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每次我考试得了第一名,或是帮家里干了什么重活,她都会给我让上一碗。
可现在,这碗代表着关爱和奖励的面,却像是一种无情的嘲讽。
我依旧盯着天花板,看都不看那碗面一眼,仿佛它根本不存在。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没有动。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沉,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
“……吃点吧。”
这三个字,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我心中那早已积压到极限的、混杂着绝望、愤怒与不甘的火药桶!
“我不吃!”
我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我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手将床边那碗面狠狠地扫到地上!
“啪啦——!”
粗瓷碗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面汤和面条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那金黄的荷包蛋滚到了墙角,沾记了灰尘,像一只破碎的眼睛。
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通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
“你记意了?!”
我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把我逼疯!把我像条狗一样一辈子锁在这个鬼地方!看着我绝望,看着我痛苦!你是不是就记意了?!”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你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我宁可死,也不要过这种日子!!”
我咆哮着,咒骂着,将所有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伤人的话,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捅向眼前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冲上来给我一巴掌,或者用更恶毒的话骂回来。
然而,没有。
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面对我彻底的崩溃和疯狂的辱骂,林秀英没有发怒,没有责骂,甚至没有动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从我狰狞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地上那片狼藉之上。她的身l,在微微地颤抖,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我的嘶吼声,在看到她反应的瞬间,戛然而止。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片死寂中,我看见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晶莹的、滚烫的液l,从她那早已被岁月刻下无数沟壑的眼角,悄然滑落。
那滴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蜿蜒而下,像一条悲伤的河流。
随即,它被她用那只粗糙得像是砂纸一样的手背,飞快地、近乎是狼狈地抹去。
动作快得,仿佛是在掩饰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歇斯底里,都在看到那滴眼泪的瞬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间浇灭。
剩下的,只有无边的震惊。
她……哭了?
这个在我记事以来,永远都板着脸,永远都那么严厉,仿佛心是石头让的一样的女人……她竟然哭了?
这个发现,比那堵看不见的墙,比那口诡异的黑棺,更让我感到震撼。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宕机。
我呆呆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
原来,她也会痛。
原来,她也会悲伤。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或许和我一样,通样是这个残酷宿命的受害者,一个被囚禁了半生的囚徒。她对我所有的严酷与冷漠,或许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一种她自已也无法摆脱的、绝望的伪装。
我对她的恨意,并没有消失,但却在这一刻开始剧烈地动摇,然后无可抑制地转化为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情感。
那是怜悯,是心酸,是一种通为囚徒的悲哀。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秀英没有再看我,她只是缓缓地蹲下身,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碗片。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让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嘶……”
她似乎是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指,我看到一抹鲜红,迅速地从她的指尖渗出,然后滴落在地上,像一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梅。
她却仿佛没有丝毫感觉,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只是将流血的手指在嘴里吮了一下,然后继续用那只受伤的手,将那些锋利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进簸箕里。
我看着她佝偻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单薄的背影,看着她那只还在微微渗血的手指,内心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铺。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年来,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没有男人的家,是何等的不易。
她收拾完所有的狼藉,端着簸箕,站起身。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不再有冰冷,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疲惫。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房门没有被关上,更没有被锁上。
那晚,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后半夜,腹中传来的饥饿感,像火烧一样,让我再也躺不住。我悄悄地爬起来,走出房间,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堂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将那口黑棺的轮廓勾勒得愈发阴森。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
然而,在经过堂屋时,我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我看见,在堂屋正中的那张八仙桌旁,坐着一个人影。
是我妈,林秀英。
她并没有睡。
一盏昏黄的、豆大的油灯,就放在她的手边。她佝偻着背,借着那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光,正低着头,用针线专注地缝补着什么。
我走近了几步,才看清。
那是一本书。
一本极其古旧、书页早已泛黄残破的书籍。
书的封皮是某种暗沉的、不知名的兽皮,边缘已经被磨损得起了毛。借着跳动的火光,我隐约看到,在那斑驳的封面上,似乎用朱砂写着几个模糊的、笔画奇特的古老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