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三声沉重而规律的叩门声,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苏凌薇紧绷的神经上。门外那人点破“济世堂”三个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脑海中所有的不安与猜测。
麻烦,终究是找上门了。而且,比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形式,都更加直接、更加强势。
怀里的小石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雏鸟。苏凌薇将他搂得更紧了些,掌心下的猎刀冰冷坚硬,却无法给她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她很清楚,门外是两个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仅凭她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和一把刀,无异于螳臂当车。
硬闯,她必死无疑。逃,更是天方夜谭。
电光火石之间,苏凌薇的大脑飞速运转,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绝境。
对方既然能精准地找到这里,说明他们从济世堂一路跟来,或是钱掌柜泄露了她的信息。他们的目的,十有八九与那株天麻有关。但他们没有直接破门而入,而是选择叩门交涉,言语间虽有强硬,却也留了一丝“请”的余地。
这说明,他们要的不是她的命,而是她的人,或者说,是她掌握的某种“价值”。或许是更多的天麻,或许是炮制天麻的秘法,又或许……是那个被她编造出来的“郎中长辈”。
无论如何,她暂时是安全的。
想通了这一点,苏凌薇心中的惊惧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她深吸一口气,隔着门板,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缓缓开口:
“两位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不妨说得明白些。我一个孤女,带着幼弟,实在担不起什么‘主人’的‘邀请’。”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去,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沉稳。
门外的人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姑娘是个聪明人。我家主人偶感风疾,头痛难当,遍寻名医而不得。今日听闻济世堂收到一株极品的炮制天麻,断定此物非凡人所能得。故而,特遣我二人前来,想请姑娘背后的高人出手相助。诊金方面,绝不会亏待。”
原来如此。
苏凌薇心中了然。对方并非为药而来,而是为“人”而来。他们将她当成了一个线索,一个找到那位虚构的“郎中长辈”的引路人。
这既是危机,也是一线生机。
只要那个“高人”还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她苏凌薇就有利用和周旋的价值。
“原来是为求医。”苏凌薇的语气松动了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实在不巧,家师……也就是我家长辈,行踪不定,云游四方,我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这株天麻,也是他老人家数月前留下的,命我走投无路时,方可变卖换钱。”
她将“郎中长辈”升级为“家师”,听起来更具分量。
门外的人似乎并不相信这套说辞。“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我等奉命而来,今日必须请到人。若是姑娘不肯配合,休怪我等无礼。届时,怕是会惊扰了令弟。”
赤裸裸的威胁。
苏凌薇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石。这是她的软肋,也是她唯一的铠甲。
她知道,今晚这一趟,是躲不过去了。与其被强行掳走,不如主动争取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两位大哥,你们看,我家中只有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放软了声调,语气里透出一丝柔弱和恳切,“我若随你们走了,留下我这七岁的弟弟一人在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就算要去找家师,我也必须带着他。否则,我宁死也不敢离开半步。”
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无助姐姐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门外的两人陷入了沉默,似乎在商议。
苏凌薇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这是她的博弈,用自己的“弱点”去碰撞对方的任务底线。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语气里多了一丝不耐烦,但终究是松了口:“……也罢。你速速收拾,带上你弟弟,跟我们走。”
苏凌薇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多谢两位大哥体谅。”她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开始准备。
时间紧迫,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带上所有能保命的东西。
她先是安抚受惊的小石:“小石别怕,有几位叔叔要请姐姐去看病,我们一起去。你乖乖听话,跟紧姐姐。”
苏小石虽然害怕,但对姐姐的话向来是信服的,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攥着苏凌薇的衣角。
苏凌薇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的动作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
首先是钱。她将剩下的那一两多碎银子和几十个铜板,用布条紧紧缠在自己的小腿上,外面再套上裤腿,这样最不容易被发现。
其次是食物。她抓了大约三斤糙米,用一块布包好,又将白天剩下的半个炊饼揣进怀里。
然后是工具。那把锋利的猎刀,她没有带在身上,而是塞进了米袋的深处。刀刃在外,太过招摇,藏起来,关键时刻或许能成为奇兵。
最后,她看了一眼床角的药材,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一小把干木耳和两根最小的山药,一并放进包袱。又将那包甘草片塞进了自己的袖袋。
做完这一切,她又找出一件稍微厚实些的破旧外衣给小石穿上,自己也披了一件。夜里风凉,前路未卜,保暖是第一要务。
“我收拾好了。”她背起那个不大的包袱,一手牵着苏小石,走到门边。
“吱呀——”
破旧的柴门被拉开。
月光下,两个黑衣汉子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他们面容普通,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身上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当他们的目光扫过苏凌薇和她身后那个瘦小的身影时,没有丝毫波澜。
“走吧。”其中一人言简意赅地说道,转身便在前面引路。
苏凌薇牵着小石,默默地跟在后面。另一个汉子则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形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夹角。
夜色下的青山村一片死寂,只有几声犬吠,遥遥地传来,又很快消失。他们穿过村子,没有惊动任何人,脚步声被刻意压得很轻,如同几个游荡在人间的鬼魅。
村口,一辆青布马车静静地停在老槐树下,两匹健壮的黑马拉着车,时不时地打个响鼻。车夫穿着短打,戴着斗笠,坐在车辕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塑。
引路的汉子上前,低声与车夫交谈了几句。车夫点了点头,掀开了车帘。
“上去。”汉子对苏凌薇命令道。
苏凌薇没有犹豫,先将苏小石抱上了车,自己随后也钻了进去。
车厢内部比她想象中要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两侧的座位上还放着柔软的靠枕。虽然陈设简单,但用料考究,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低调的奢华。车厢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炉,虽然没有点燃,但足以证明车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这绝不是普通富户能有的排场。
苏凌薇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她将小石揽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冰凉的小手。
两个汉子一前一后地坐在了车厢门口的位置,正好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车帘落下,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车窗外透进来的稀疏月光,勉强能视物。
“驾!”
车夫一声低喝,马车平稳地启动了。车轮碾过土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很快便驶离了青山村的范围。
车厢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苏小石依偎在姐姐怀里,大气也不敢出。苏凌薇则一边轻轻拍着弟弟的背,一边透过车窗的缝隙,努力地观察着外面的景象,试图辨别方向。
马车没有往清河县城的方向去,而是拐上了一条她从未走过的岔路,一路向北,似乎是往更深的山里去。
“两位大哥,”苏凌薇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离得远吗?”
坐在左边的汉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右边那个,则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到了,你就知道了。”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的话头。
苏凌薇识趣地闭上了嘴。她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积蓄体力,静观其变。
马车行驶得极快,而且异常平稳,显然车夫的驾车技术十分高超,马匹也是上等的良驹。
不知过了多久,苏小石在颠簸中渐渐睡着了。苏凌薇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些,自己却毫无睡意。
她的脑子一直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济世堂、极品天麻、神秘主人、头风顽疾、训练有素的手下、豪华的马车……
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在她心中成型。这位“主人”,必定是清河县,乃至更高层级的一位权贵。他身患顽疾,久治不愈,偶然间得知了她这株天麻的神奇,便不惜动用雷霆手段,也要找到背后之人。
这既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也可能隐藏着难以想象的机遇。
如果她能“治好”这位贵人,或许就能一步登天,彻底摆脱如今的困境。但若是出了差错,或是暴露了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师父”的真相……
后果,不堪设想。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由墨黑转为深蓝,再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
马车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一路上的颠簸和紧绷,让苏凌薇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她轻轻晃醒怀里的小石,低声道:“小石,我们可能到了。”
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晨曦的微光照了进来,有些刺眼。
“下车。”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
苏凌薇深吸一口气,牵着睡眼惺忪的小石,弯腰走出了车厢。
当她站稳脚跟,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饶是她两世为人,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身处在一处极为开阔的山谷之中。眼前,并非什么府邸豪宅,而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庄园。
高大的院墙由青石砌成,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正前方是一座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门前立着两尊威猛的石狮子,门口,八名手持长矛、身穿统一制式服装的护卫分列两旁,神情肃穆,目光如电。
这里,与其说是一处庄园,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军事堡垒。
而在那高墙之内,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苏姑娘,请吧。”押送她来的汉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里,却依旧是命令的口吻,“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苏凌薇握紧了苏小石的手,掌心一片冰凉。她知道,从踏入这扇大门开始,她的命运,将不再由自己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