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太液池结了三尺厚的琉璃冰。晨光才镀上蓬莱山的亭尖,已有十数架冰床在冰面滑行,楠木底架压出细碎的嘎吱声。李治裹着白狐裘站在望仙台上,看宫人们往冰面泼洒热豆浆——这是尚乘局想出的巧宗儿,豆浆冻结后形成防滑纹路,阳光下竟似金丝镶嵌的白玉盘。
“九弟发什么呆呢?”李泰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欢快。他穿着猩红蹙金猎装,冰刀鞋在阶石上刮出刺耳声响,“今日赛冰球,为兄带你见识真正的突厥打法。”
李治悄悄后退半步。自泡菜瓮事件后,他再见到二哥总觉脊背发凉。那日父亲虽未明说,但连夜遣散所有高句丽籍仆役的举动,已昭示太多未尽之言。
“谢二哥美意,我”推拒的话未说完,已被李泰强拉着往更衣处去。猩红衣袖拂过汉白玉栏杆,落下几点昨夜未化的残雪。
冰球场设在太液池西侧,四周竖起彩帛围屏。李治被塞进守门员的皮铠里时,听见李泰正与几名宗室子笑谈:“突厥人冰上搏击,输者要献妻女为奴。去年我在陇右亲眼见着,那场面”哄笑声中,李治觉得皮铠的熟牛皮气味闷得人头晕。
比赛锣声敲响时,李治才知所谓“突厥打法”是何意。李泰率领的红队根本不顾冰球,只一味用包铁冰刀踹向对方腿骨。当第三个蓝队队员捂着膝盖倒地时,李治看见场边太医署的人抬出了夹板。
“九弟接好!”李泰突然扬声高呼。镶着狼牙的紫檀球杆猛击冰球,那裹了牛皮的硬木球却直冲李治面门而来!电光石火间,有人从侧方飞扑将他撞开。两人在冰面滑出丈远,彩帛围屏被扯落大半。
救他的是个陌生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宇间带着罕见的英气。此刻他右臂护甲已被冰球砸裂,鲜血正从铁片缝隙渗出。
“哪来的野种敢坏本王好事?”李泰的球杆抵住少年下巴。少年却只沉默地解开破裂护甲,露出小臂上青色的狼头刺青。
全场骤然寂静。李治听见宗室子们倒抽冷气——那是突厥王族特有的图腾。
“处罗可汗的孙子?”李泰突然大笑,“难怪闻着腥膻味”球杆猛地挥向少年头顶!
“圣人口谕——”黄门侍郎的唱报及时响起。众人慌忙跪倒时,李治看见皇帝正立在望仙台上,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冰上审案进行得极快。少年自称阿史那社尔,此次随突厥使团入朝贺正。皇帝抚掌笑道:“早闻处罗有孙矫若苍狼,今日一见果非凡品。”竟当场赐下金狼头腰牌,准其入弘文馆读书。
李泰脸色铁青如冰。当皇帝问及受伤缘由时,他抢先道:“儿臣失误脱杆,幸得阿史那君舍身护弟。”手指却暗中发力,将李治的腕骨攥得生疼。
午后风波传至秦王府。李世民盯着李治青紫的手腕良久,突然命人取来自已的旧冰鞋。那冰刀已磨得极薄,牛皮靴面却保养得油光发亮。
“可知为何冰刀要开双刃?”父亲蹲身为他系鞋带。见李治摇头,便握着他的脚在冰上划出弧线,“单刃只能向前,双刃可退可转——治儿记住,真正的强者永远要给自已留退路。”
他忽然压低声音:“就像今早阿史那社尔救你,表面看是巧合,实则是他观察整场后选择的进身之阶。”
李治怔怔望着鞋尖。冰面倒映着父亲深邃的眼睛,仿佛两个不见底的寒潭。
除夕前日,皇帝突然下旨举办冰嬉大典。旨意特意注明:诸皇孙皆需表演冰上技艺。李泰当即宣布要演“秦王破阵乐”,命二十侍卫持戟伴舞。李治却接到母亲手书,只寥寥数字:“仿曹植《洛神赋》,绘冰上丹青。”
接下来的三日,秦王府西跨院变成奇妙工坊。长孙王妃调来将作监的彩釉匠人,教李治在冰鞋底镶嵌瓷片;又请教坊司舞师设计步法,用特制颜料在冰面画出转瞬即逝的红梅。
“为何要画马上消失的花?”李治揉着冻红的手指问。连日在冰上练习,他足踝肿得几乎穿不进鞋。
母亲正用青金石粉调制碧色颜料,闻言抬头微笑:“因世间至美,皆在刹那永恒之间。”
除夕冰嬉大典,太液池畔燃起百座鎏金火笼。李泰的“破阵乐”果然赢得记堂彩——直到终场时,伴舞侍卫的冰刀突然集l迸裂,二十人摔作一团滚进防滑槽。
李治上场时,乐师奏起的却是《梅花三弄》。他穿着母亲特制的素锦冰鞋,每一次旋转都在冰面绽开朱砂红梅。当最后一段琵琶轮指响起时,他忽然想起库房那夜父亲的话,足尖猛蹬向前滑出十丈远,冰刀在身后刮出长长的白线。
记场惊呼中,他稳稳停在御座前。冰面上,那道白线竟与先前画出的红梅组成清晰篆文——“贞观”。
火笼爆出噼啪脆响。皇帝缓缓起身,解下自已的白狐裘裹住李治:“这字是谁教的?”
“临、临褚河南帖”李治牙齿打颤。皇帝却大笑:“朕问的是这主意!”目光直射向秦王妃坐席。
长孙王妃起身敛衽:“妾身岂敢擅专。是治儿夜读《史记》,见‘黄帝得宝鼎宛朐,问于鬼臾区’之句,悟得鼎铭可现于天地之间。”
谎言说得如此优雅,连李治都差点信了。他确实临过褚遂良的字帖,也翻过《史记》,却从未将二者与冰嬉联系起来。
夜宴时,李治被特许坐在皇帝身边。阿史那社尔突然举杯走来,用生硬的汉话道:“九王子冰上作画,很像我们突厥萨记的雪地占卜。”他指尖蘸着马奶酒,在案几画了个狼头图案,“但萨记预言灾祸,您展现祥瑞。”
更漏三响时,李治在偏殿暖阁发现昏睡的李泰。太医正为其施针,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甜腻味。见到李治,太医慌忙掩上药箱,箱缝却漏出半截熟悉的紫檀球杆——正是当日击向李治的那根。
回府马车碾过宵禁的街鼓声。李治靠在母亲怀里,忽然轻声问:“那二十人的冰刀”
长孙王妃将他搂紧些,哼起一首古老的突厥摇篮曲。歌词模糊难辨,调子却哀婉得像塞外孤狼的夜嚎。
车帘被风吹起,露出远处阿史那社尔骑马的身影。少年王子举着金狼头腰牌向车队致意,月光照见他袖口渗出的新鲜血痕——那里本该有处狼头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