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仓库的改造,像在三营这件土黄色的旧军大衣上,打了一块刺眼的白补丁。
工兵排的战士们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不敢含糊。墙壁用白灰水刷了三遍,在戈壁的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十几盏一百瓦的大灯泡,让它在夜里亮如白昼,比陆承屹的营部大楼还气派。
这天下午,陆承屹背着手,领着政委李卫国、工兵排长“老贺”和几个连队的干部,前去“视察”。队伍走在路上,皮靴踩着沙地,沙沙作响,自有一股不言自威的气势。
推开新装的厚木门,一股刺鼻的生石灰味混着油漆味扑面而来。
“嚯,真亮堂!”一个连长忍不住赞叹。
陆承屹没说话,他用皮靴踩上新铺的水泥地,发出“咯、咯”的回响。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狮子,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不合规矩的地方。
他很快就找到了。
“老贺!”他停在南墙边,指着那扇几乎占了半面墙的大窗户,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嗡嗡作响,“我让你来改造,不是让你来拆墙的!窗户开这么大,别说一颗炮弹,一颗手榴弹丢进来,里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这符合防御工事标准吗?!”
工兵排长老贺是个黢黑壮实的汉子,被他吼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立正:“报告营长!这这是沈技术员图纸上标明的”
“图纸?”陆承屹冷哼一声,“图纸也得符合战场纪律!”
跟在后面的干部们纷纷点头,营长是从打仗的角度看问题,绝对没错。
“报告陆营长。”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清禾和那两个新来的技术员正围着一张临时搭起的桌子,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图纸。说话的,正是沈清禾。
她放下手里的铅笔,走了过来。没有敬礼,只是平静地看着陆承屹,像老师看着一个提问的学生。
“实验室安全守则第一条,通风。这里未来会进行化学试剂的制备与反应,部分试剂在常温下会挥发,产生有毒或刺激性气体。”她指了指那扇大窗户,“这里,和对面的排气口,必须保证空气在三分钟内完成一次完整对流。这是为了保护操作人员的生命安全,比防御一颗理论上不存在的手榴弹,更重要。”
空气,瞬间安静得可怕。
老贺和几个干部张着嘴,看看陆承屹,又看看沈清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承屹的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他强压着火,又指向墙上那些新拉的、纵横交错的电线,语气更加严厉:“那这些呢?电线就这么裸露在外?我让你们工兵排改造,不是让你们电工班来拉蜘蛛网!受潮短路,引起火灾,这个责任谁负?!”
这一次,不等沈清禾开口,那个叫陈东的技术员就站了出来。他扶了扶眼镜,不卑不亢地回答:“报告营长,您看到的是临时布线。根据图纸,所有电路在设备进场后,都会分门别类,装进阻燃绝缘的金属线槽里。强电和弱电分开,实验用电和照明用电分开,每一条线路的走向和负载,图纸上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那张图。
“图纸,图纸!什么都是图纸!”陆承屹胸口那股火终于压不住了,“在战场上,一张图纸能挡子弹吗?!”
“在实验室里,它能救命。”沈清禾淡淡地接了一句。
整个仓库,鸦雀无声。
陆承屹死死地盯着她,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战场经验和军事权威,在这个女人的“科学”和“规矩”面前,像一柄大锤,却砸在了一团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还是当着他所有下属的面。
“哎呀,承屹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嘛!”李卫国满头大汗地出来打圆场,“沈同志,你们的设计很周全,我们学习了!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工作,目标是一致的嘛!”
陆承屹那张黑得能滴出墨的脸,再也绷不住了。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皮靴把水泥地踩得咚咚作响,像是要把它踩出几个洞来。
实验室很快搭好了,但它只是个空壳子。一份关于实验设备的申请报告,很快递了上来。李卫国看着清单上那些“匀质镍铬电阻丝”、“精密温度计”之类的东西,愁得三天没睡好觉。
他去找陆承屹,陆承屹把清单拍在桌上,一言不发。他可以搞来一车皮弹药,却搞不来一卷细如发丝的电阻丝。
沈清禾没有再提。
第二天,她带着张远和陈东,直接进驻了营区西边的废品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