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尚未完全降临,训练场上的暑气还未散尽,陆承屹的身影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家属院的后墙。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孤狼,脚步压得极轻,目光沉沉地投向不远处的3号院。
这已经成了他最近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习惯。
院子里,沈清禾正蹲在一排稀奇古怪的布袋子前。那些袋子,是从各个连队收回来的,里面装着他们用过的木炭、沙子和石子。她将每个袋子里的东西倒在簸箕里,又小心翼翼地分门别类,每个袋子上都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字,像是某种神秘的记号。
她手里拿着个小巧的弹簧秤,是托采购员从县城供销社里费劲淘换来的新鲜玩意儿。她一撮一撮地称量着那些用过的滤料,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绣一幅精密的地图。旁边摊开的硬壳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数字。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浑然不觉,只是用沾了炭灰的手指,随意地将头发拨到耳后,脸颊上便留下了一道灰扑扑的印子。
陆承屹靠在粗糙的墙壁上,点了根烟,却没有抽,只是夹在指间,任由烟气袅袅升起。
他看不懂她在干什么,但他看得懂那种神情。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骄傲,而是一种近乎苛刻的探究。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在战斗结束后,细致地检查着战场上的每一寸土地,分析着对手的每一个脚印,只为下一次能一击毙命。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由数字、符号和逻辑构成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为了什么?
陆承屹想不通。提干?荣誉?还是单纯地想在他面前证明什么?可她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利心,干净得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无所适从的烦躁。
他掐灭了烟,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狼狈。
第二天下午,洗衣房里,水汽蒸腾,棒槌捶打衣服的“砰砰”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女人们的闲聊。
“哎哟,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二连长家的刘嫂,正对着一件满是黑油的作训服发愁,嗓门嚷得半个院子都听得见,“我家老张也不知道是捅了哪个机器的窝,蹭了这满身的机油,我拿搓衣板都快搓掉一层皮了,它就是不掉!”
旁边一位嫂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啧啧称奇:“刘嫂,你这别是把墨汁打翻了吧?黑得这么匀实。”
“去你的!这就是机油!”刘嫂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皂角都用掉小半块,你看,一点用都没有!”
几个军嫂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用开水烫烫试试?”
“不行不行,开水一烫,这油就‘死’在布料里了,更洗不掉了!”
“要不用沙子搓?我听说以前的人都这么干。”
“那衣服还要不要了?非搓出几个洞来不可!”
就在刘嫂愁得快要把手里的棒槌扔了的时候,沈清禾端着一盆衣服走了进来。
她一出现,原本嘈杂的洗衣房瞬间安静了半秒。女人们的眼神复杂,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刘嫂像是看到了救星,也顾不上面子了,几步上前拉住沈清禾的袖子,急切地问:“清禾嫂子,你你学问高,你快帮我瞅瞅,这油渍还有救吗?”
沈清禾的目光落在那件作训服上,只停留了片刻。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抬起头,问了个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嫂子,食堂后厨还有没有剩下的猪油?”
“猪油?”刘嫂愣住了,“要那个干啥?那玩意儿不也是油吗?不是越洗越脏?”
“油渍,得用油来‘引’。”沈清禾的解释简单得像句俗语,“这机油太黏太犟,光用皂角,拉不动它。得找个‘亲兄弟’,先把它从布里头劝出来。”
“亲兄弟?”在场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这话她们听着新鲜,但又好像有那么点道理。这是一种她们从未接触过的逻辑,不靠蛮力,靠的是巧劲,是她们不理解的“门道”。
刘嫂将信将疑,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她擦了擦手,还真就跑去食堂后厨,跟炊事班长老张好说歹说,用碗讨来一小坨白花花的猪油。
在沈清禾的示意下,刘嫂把猪油仔细地涂抹在黑色的油污上,然后用手反复揉搓。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顽固不化的黑色油块,在遇到猪油后,像是见到了克星,竟然慢慢地变软、化开,颜色也从深黑变成了灰褐色。
“现在,再用热水和皂角洗。”沈清禾平静地给出下一步指示。
刘嫂赶忙打了盆热水,把衣服放进去,狠狠地打上皂角。这一次,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手里的棒槌刚捶打了几下,丰富的泡沫涌起,而那些灰褐色的污渍,竟然轻而易举地被泡沫带走了!
“我的天!掉了!真掉了!”刘嫂激动地举起那片衣角,上面的油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干净的布料,她看着盆里,又看看沈清禾,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洗衣房里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神了!这法子谁能想得到啊?”
“清禾嫂子,你这脑子到底咋长的?跟变戏法似的!”
面对众人的惊叹和崇拜,沈清禾只是弯下腰,用清水冲了冲手,淡淡地说道:“不是戏法,就是个土方子。油能进得去,就能出得来。”
她没再多说,端起自己的盆,走到角落里,安静地洗起了自己的衣服,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身后,留下了一群眼神复杂、窃窃私语的女人。
傍晚,陆承屹拖着一身疲惫踏进食堂。
正是开饭的点,食堂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饭菜的香气、浓烈的汗味和战士们粗声大气的说笑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他打了饭,照例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那个掉了漆的军绿色大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凉白开。
喉咙里像是着了火,他仰起脖子,想也没想就“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水流滑入喉咙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不是因为呛到了,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味觉冲击。
没了。
那股喝了二十几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土腥味和涩口感,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的口感。这口水顺着干渴的喉管滑下去,像是一股山泉,瞬间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燥火。
同桌的一个年轻士兵,外号叫“小猴子”的,看到他的反应,咧嘴一笑:“营长,您也尝出来了?今天这水,邪了门了,跟放了糖似的,甜丝丝的!”
另一个士兵也凑过来说:“可不是嘛!我还以为炊事班改善伙食了呢!听说是是嫂子弄的那个什么净水器起作用了!”
“净水器”三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陆承屹的耳膜。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重新举起那个掉漆的搪瓷缸,这一次,他像是品尝什么珍贵的佳酿一样,小心翼翼地又抿了一口。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清爽,干净。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吵吵嚷嚷的人群,落在了食堂角落里那个新添置的、由几个大铁桶和管子串联起来的、显得有些笨拙的大家伙上。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有一缕照在那个铁桶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那一刻,脑子里所有关于那个女人的偏见、屈辱、不甘,仿佛都被这口清甜的水,给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个念头,粗暴而直接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里。
这个女人她真的很有用。
不是那种在军嫂堆里耍小聪明的“有用”,也不是那种花里胡哨、不切实际的“有用”。
是能让他的兵,喝上干净的水,是能让闹肚子的兵减少,是能实实在在提升他最看重的战斗力的,无可替代的“有用”。
“小猴子”还在旁边咋咋呼呼:“营长,您别说,喝了这个水,我感觉下午跑五公里,腿都有劲儿了!”
陆承屹没有说话。
他放下了水杯,发出一声轻微的“当啷”声。他看着自己餐盘里堆得冒尖的米饭和土豆炖肉,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一直认为,知识,是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化人”的遮羞布。真正的力量,是拳头,是汗水,是能保家卫国的钢枪。
可现在,沈清禾用一个他根本看不懂的铁桶,用他嗤之鼻的“知识”,兵不血刃地做到了他声嘶力竭也难以立刻见效的事情。
她证明了,知识不是废话。
那些他看不懂的公式和理论,可以变成干净的水,可以变成健康的体魄。
知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一种他从未正视过,此刻却被其狠狠碾压的力量。
陆承屹猛地站起身,在同桌士兵诧异的目光中,端着几乎没动的餐盘,径直走向了泔水桶,将饭菜“哗啦”一下全都倒了进去。
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喧闹的食堂,傍晚的凉风吹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他没有回宿舍,脚步一转,下意识地,又朝着3号院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深,营区的灯光次第亮起。他停在了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藏身于巨大的阴影里。不远处,3号院那扇窗户,一如既往地亮着一盏温暖的、明亮的灯。
他知道,她又在灯下,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计算着,分析着,构建着什么。
陆承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只是看着那片光,看了很久,很久。
1070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