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方案,像一颗投入军属大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有了上一次改造炉灶的成功经验,刘嫂子这类头脑活络的军嫂,立刻举双手赞成,拿着图纸,大手一挥,就张罗着组织“军属区冬季储粮基建突击队”。
但,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李娟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找到了她的“同盟”——几个平日里就爱说三道四、思想保守的老军嫂。
“挖坑?在院子里挖个大黑窟窿,这是要干啥?也不嫌晦气!”李娟撇着嘴,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再说了,这戈壁滩的地,干得跟石头一样,就凭咱们几个女人家和几个毛头小子,挖到明年开春也挖不出来个样儿!”
一个方脸的军嫂立刻附和:“就是!万一挖塌了,把人埋了算谁的?她沈清禾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我看她就是想出风头,瞎折腾!”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安全”的担忧。一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军嫂,也开始窃窃私语,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一时间,整个军属大院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支持者热火朝天,反对者冷嘲热讽,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
这场不大不小的“内乱”,自然也传到了训练场上。
陆承屹正在给手下的兵做格斗示范。他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将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狠狠砸在沙地上。
“都给我看清楚了!战场上,任何一丝犹豫,丢掉的就是你自己的命!”他吼声如雷,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了军属大院的方向。
休息的间隙,几个兵蛋子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议论。
“哎,听说了吗?嫂子们为挖地窖的事,都快吵翻天了!”
“我听我婆姨说,最后还是刘嫂子她们占了上风!说是营长家那位嫂子出的主意,特科学,能让菜一个冬天都不坏!”
一个憨厚的新兵蛋子,没眼力见地凑到陆承屹身边,满脸崇拜地说道:“营长!您真是太有福气了!娶了这么一位有大本事的嫂子!我们营区可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陆承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盼头?
他的兵,他的营区,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人来给“盼头”了?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冷得像冰刀子,扫过所有嬉皮笑脸的兵蛋子。
“看来是训练量太小,让你们还有力气在这嚼舌根!”他的声音里像是淬了冰,“全体都有!昨天的越野记录,再给我缩短十分钟!做不到的,今天晚饭就别吃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跑!”
冰冷而暴怒的命令,让所有士兵瞬间噤若寒蝉,一个个抱头鼠窜地冲向了跑道。
整个下午,陆承屹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将手下的兵操练得鬼哭狼嚎。
傍晚,他黑着脸去了食堂。
炊事班长热情地给他多打了两大勺红烧肉,笑得满脸褶子:“营长,多吃点!这都多亏了您家属啊!自从大伙儿都改了新灶,各家省下来的柴火和煤,都主动送到咱们食堂来了!咱们现在也能放开手脚,给战士们多做点硬菜了!”
“砰!”
陆承屹将搪瓷饭盒重重地砸在打饭的台子上,铁皮碰撞的声音刺耳无比,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炊事班长,眼眶赤红,一字一顿地问:“你的意思是,没有她,我手下的兵,就吃不上一口硬菜了?”
炊事班长被他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营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承屹没有再听他解释,转身就走,将满满一饭盒的饭菜,扔在了那里。
他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食堂。
那个女人,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她的名字,都能看到她带来的改变。他引以为傲的集体,他视若生命的部队,如今都在为她歌功颂德。
而他这个营长,反倒像个沾了光的附属品。
带着一身的寒气和能将人吞噬的怒火,陆承屹大步流星地冲回了3号院。
他要跟那个女人谈谈。
不。
他要让她明白,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谁才是这个营区的规矩!
他“哐当”一声推开门,屋子里的暖意让他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直直地射向墙角。
那卷他特意让人送来的,崭新的黑色油毡,和那捆笔直的木条,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落了一层灰,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分毫未动。
这是挑衅。
无声的,却最彻底的挑衅!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里屋的门开了。
沈清禾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她的硬壳笔记本和铅笔。她看到陆承屹,也只是平静地停下脚步,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突然闯入实验室的、情绪失控的陌生人。
“你过来。”陆承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沙哑和生硬。
他走到墙角,用脚尖踢了踢那捆木条,然后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
“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不用?”他不是在问,他是在质问。
沈清禾顺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然后目光重新落回到他身上,那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纯粹的、理性的困惑,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会因为这件事而产生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我解释过了。”她说。
“解释?”陆承屹几乎要被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气笑了,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笼罩住她,“‘资源冗余’?‘能量损耗’?沈清禾,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你的‘能量’?!”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充满了个人情绪地,向她发难。
沈清禾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终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她似乎在快速地分析他此刻的状态——目标:陆承屹。状态:情绪失控,具有低度攻击性。原因:未知。
片刻后,她给出了她的回答。
“是。”
一个字。
斩钉截铁。
没有丝毫犹豫。
陆承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铁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死死地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我的时间和精力,需要用在构建模型和解决核心问题上。”沈清禾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和你进行非必要的、关于情绪和动机的沟通,属于低效社交,确实是一种能量损耗。”
她不是在挑衅。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在她世界里,冰冷而残酷的“事实”。
陆承屹彻底僵住了。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憋屈,所有的质问,在他用尽全力挥出重拳之后,却发现自己打在了一堵无形、无声、却坚不可摧的墙上。
这堵墙,不是由砖石砌成的。
它是由逻辑、理性和一个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浩瀚世界所构建的。
他发现,自己连跟她吵一架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在她的逻辑体系里,他,连一个值得她“损耗能量”的对手,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