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屹端着搪瓷饭盒,在食堂找了个角落坐下。
搪瓷饭盒里盛满了高粱米饭,上面铺着一层白菜炖土豆。
他训练了一整个上午,高强度的体能消耗让他的肌肉到现在还在微微发颤,手臂的酸胀感挥之不去。
可今天的食堂,气氛很不对劲。
总有几道视线,像戈壁滩上恼人的苍蝇,嗡嗡地落在他身上,又在他目光扫过去之前迅速移开,只留下一阵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
他顺着一道视线看过去。
是几个军嫂正围着碎嘴的刘嫂子,交头接耳。
她们看到他望过来,立刻像一群受惊的兔子,瞬间散开,各自埋头扒饭,但那份欲盖弥彰的神情,反而更说明了问题。
陆承屹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的警卫员周小勇,一个只有十八九岁、脸庞还带着青涩的年轻士兵,端着饭盒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对面。
周小勇扒了两口饭,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营长我刚听她们说说嫂子她”
“说什么?”
陆承屹的声音很沉,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训练后的沙哑。
“她们说嫂子一个孕妇,自己又是爬高又是和泥的,把屋里那些墙缝都给糊上了。”
周小勇根本不敢去看陆承屹的脸,语速飞快地继续说。
“刘嫂子她们都在私下里议论,说您说您没照顾好孕妇,让嫂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咔嚓。”
一声脆响。
陆承屹手里的木筷子,被他无意识地生生捏断了一根。
断裂的木刺狠狠扎进指腹,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可他浑然不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火,混杂着被当众羞辱的愤怒,轰地一下从胸口烧到了天灵盖。
又是她!
这个女人,总有层出不穷的手段!
他陆承屹,全军区最年轻的营长,战功赫赫,铁骨铮铮,把军人的荣誉和声名看得比命还重。
现在,就因为这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他成了一群长舌妇嘴里那个“苛待怀孕妻子”的混账男人!
这绝对是她精心算计的又一个毒计!
她故意不向任何人求助,自己去做那些又脏又累的活,故意做给整个大院的人看!
她就是要用这种看似可怜的“示弱”方式,来博取所有人的同情,把他陆承屹钉在舆论的耻辱柱上!
好深的心机!
好毒的手段!
陆承屹猛地放下饭盒,胃里像是被灌了一团滚烫的铁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痛。
碗里的饭菜,他一口也吃不下了。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带着一身煞气走了出去。
下午,他没有回那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土坯房,而是径直走向了后勤科。
他没提自己的名字,只说是营里有几间老旧营房需要修缮,以公家的名义,领了一卷崭新的油毡,一捆处理得笔直光滑的木条,还有一整包亮闪闪的洋钉。
这些,是这个年代能找到的最好的修缮材料。
他把周小勇叫到跟前,将那张领料单拍在他手里。
“把这些东西,送到3号院去。”
陆承屹面无表情,声音冷得像是戈壁滩冬夜里的冰碴子。
“告诉她,这是营长让送来的,让她把房子修好,别让外人看我们营的笑话。”
他特意加重了“看笑话”三个字。
这不是关心。
是警告。
“是!”周小勇不敢多问,立刻找了辆板车,吭哧吭哧地把一车东西拉到了军属大院。
他到的时候,沈清禾刚刚完成最后一块裂缝的填补。
她正站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子上,用一块破布,细致地将墙角多余的泥浆擦拭干净,动作专注而平静。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回过头。
周小勇被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得一阵拘谨,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指了指板车上的东西。
他把陆承屹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
“嫂子,这是营长让我送来的,说是让你把房子修好,别让外人看笑话。”
沈清禾从椅子上下来,动作很稳。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卷崭新的油毡,和那些处理得光滑平整的木条,又听完了周小勇的传话。
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逻辑分析:问题已被解决。现有方案已达到当前条件下的密封性最优化。新材料属于冗余信息,使用它们需要额外耗费体力,属无效投入。
于是,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周小勇,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了。”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没有感谢,没有询问,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
周小勇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挠了挠头,放下东西就像逃命一样赶紧跑了。
沈清禾没有再去碰那些材料分毫。
她继续用自己最原始、也最高效的方法,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
夜幕再次降临。
陆承屹带着一身寒气推门回到屋里时,迎接他的,是与昨晚截然不同的温度。
屋子里的风口被堵得严严实实,那股无孔不入的阴冷消失了。
虽然依旧清冷,但确实比之前暖和了不少。
墙壁上,一道道湿润的黄泥痕迹清晰可见,像某种笨拙又顽固的补丁,倔强地对抗着风沙。
而他下午让人送来的那卷油毡和那捆木条,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门后的墙角。
像一件无人认领的、与这个屋子格格不入的失物。
上面,甚至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分毫未动。
陆承屹的脚步,在屋子中央猛地停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那个角落,喉结滚动,胸膛剧烈起伏。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材料,而是自己被狠狠丢在地上,又被这个女人穿着鞋,面无表情地踩了两脚的尊严。
这不是拒绝。
这是一种比任何激烈的争吵和哭闹,都更让他感到无力和屈辱的蔑视。
她根本不在乎他做了什么,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解决所有问题,然后把他所有的“施舍”和“警告”,都当成一堆碍眼的垃圾,随手扔在角落。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让他几乎窒息。
他宁愿她大吵大闹,跟他撕破脸皮,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也好过现在这样。
一个字都没有。
但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沉默的细节,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你,与我无关。
陆承屹僵硬地站在那,下颚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松,松了又攥,骨节发白,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