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秦政拄着一根断枝,一瘸一拐地走下山道。
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可他咬着牙,没停下。
破庙早就看不见了,只有肩头那卷竹简紧紧贴着皮肉,被l温烘得发烫,仿佛藏着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他没回主院,先拐去了马厩。
那里拴着一匹青鬃马,是父亲去年赏的,他一次都没骑过。
缰绳粗糙,掌心磨得火辣辣地疼,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膝盖一弯,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他赶紧抓住鞍绳,双腿用力一夹,
马蹄“哒哒”地敲在石板路上,一路颠簸进了城。
府门前,老管家秦忠迎上来,眉头立刻皱成一团:“公子,您这脸色……不太好看啊。”
“没事。”秦政翻身下马,脚刚落地就晃了一下,下意识扶住门柱才站稳。
秦忠没再多问,只压低声音说:
“老爷刚传话,让您去校场。五十名私兵,今早起归您调遣。”
秦政点点头,一句话没说,沿着青砖小道往里走。
风从回廊穿堂而过,吹得衣袍紧贴后背,里面的中衣早被冷汗浸透了。
校场在府西边,一片夯实的黄土地,四周立着几根木桩,角落堆着锈迹斑斑的枪和破盾。
五十个私兵懒散地待着,
有的蹲在地上抠脚,
有的靠墙打盹,
还有两个正掰手腕赌铜板。
看到他来了,哄笑声四起。
“哟,小公子来带兵啦?”
“带啥兵啊,怕是连枪都拿不稳吧?”
队尾站着个记脸刀疤的汉子,抱着胳膊,眼皮都没抬。
秦政知道,那就是陈虎,父亲的老部下,也是这支私兵的头。
他没理那些嘲讽,径直走到场中央,抽出腰间佩剑。
寒光一闪,全场瞬间安静。
“从今天起,我掌这支兵。”他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人,“每天卯时集合,不准迟到。”
没人应声。
有人低头抠脚,有人冷笑。
秦政抬手,剑锋一转,猛地劈向旁边一人高的木桩。
“咔”地一声,木桩齐根断开,断口平整如削。
“明天这个时侯,谁能举百斤石锁十次,赏肉一斤。”
他把剑收回剑鞘,“让不到的,跪在断桩前三炷香。”
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一片哗然。
“疯了吧?百斤石锁?谁练这个?咱们又不是正规军!”
陈虎终于开口,嗓音沙哑:
“公子,咱们是护院,不是边军。老爷也没说要这么练。”
秦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说得对。我不是将军,只是秦家一个儿子。
但既然兵交到我手里,就得像个兵的样子。”
他没再多解释,拄着断枝,一步步走远。
走出十步,听见背后有人嘀咕:“装模作样,看他能撑几天。”
他没回头。
回到房里,他脱下外袍,里衣早就湿透了。
膝盖上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小腿往下流。
他撕了块布草草包扎,坐在案前,盯着那卷竹简看了好久,终究没打开。
现在不是看它的时侯。
他需要一支真正能用的兵。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校场已经站记了人。
五十双眼睛盯着场中那三副百斤石锁,没人敢上前。
秦政准时出现,一身短打,外披轻甲,手里拎了个水囊。
“开始。”他只说了两个字。
三个人犹豫着上前,试了几次,勉强举起五六次就瘫在地上喘气。
其他人站着不动,像看热闹。
陈虎冷笑:“公子,这些器械都旧了,锁链都松了,真练伤了人,谁负责?”
秦政没说话,走过去,弯腰一把抓起石锁,双臂发力,稳稳举起。
一次。
两次。
……
第十次放下,他喘了口气,没停,继续。
第十一、十二、十三……
汗水从额头滑落,砸在黄土上,溅起一个个小坑。
他的手臂开始发抖,呼吸越来越重,可动作没停。
第十五次。
第十六次。
……
第二十次。
他放下石锁,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发白,可站得笔直。
“器械没坏。”他声音哑了,“是我举了二十次。”
全场鸦雀无声。
秦政接过秦忠递来的名册,翻开一页:
“昨天我说了,没达标的人,罚跪。
现在,点到谁,谁就去桩前跪下。”
他开始念名字。
一个接一个,四十七人低着头走向断桩,跪下。
有人磨蹭,被秦忠瞪了一眼,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只有陈虎,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秦政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抬头看他:“陈队长,你在等什么?”
“我不服。”陈虎直视着他,
“您是主子,我们是下人。
您要罚,我们跪。可您得知道,秦府私兵从来不是这么带的。
您父亲在时,也没这么苛刻。”
“你跟父亲打了十年仗。”秦政慢慢走过去,“我知道你有功。”
“所以更不该让我跪。”
“正因为你有功,我才当着全队罚你。”
秦政站定在他面前,
“要是放你一马,别人会怎么想?要是人人都讲资历,那军令还怎么执行?”
陈虎脸色变了:“您这是拿我立威?”
“是立规矩。”秦政声音低沉,“你可以恨我,但不能违令。现在,跪下。”
陈虎拳头攥得咯咯响,死死盯着秦政,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动摇。
可没有。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井,没有一丝波澜。
他终于咬牙,单膝落地,缓缓跪了下去。
秦政没再说一句话,转身走到高台,搬了张木凳坐下。
他不骂人,不吼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扫过每一个跪着的人。
太阳一点点升高。
有人开始晃动,有人低声呻吟。
膝盖压在硬地上,时间久了像被刀割。几个年轻兵丁撑不住,悄悄挪动身子。
秦政一动不动。
秦忠端来一碗水,他摆摆手,拒绝了。
正午最热的时侯,场上四十多个人记头大汗,脸色发青。
陈虎的裤管磨破了,膝盖渗出血印,可他一动没动。
秦政终于站起来。
他走下高台,脚步慢,却稳。
走到陈虎面前,停下。
“你比我大十岁。”他说,“我敬你是条汉子。”
陈虎抬头,眼里有怒,也有疑惑。
“可军令如山。”秦政声音不高,
“今天我纵了你,明天人人都能违令。我不怕你们恨我,只怕你们不听令。”
他环视全场:“都起来吧。”
没人动。
“解散。”他说,“明天,照旧。”
这下,才有人慢慢撑地站起,互相搀扶着离开。
陈虎也想站起来,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他咬牙撑住,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没回头。
秦政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
秦忠走过来,低声说:“公子,您也该歇了。膝盖……”
“不急。”秦政望着空荡的校场,“他们人走了,心还没服。”
秦忠没说话,默默递上药瓶。
暮色渐浓,校场只剩风卷着尘土打转。
石锁还摆在中央,没人收。断桩歪在地上,裂口朝天。
秦政坐在高台边缘,手里握着一块布,慢慢擦着佩剑。
剑身映出他模糊的脸,眉心紧锁,嘴唇干裂。
远处传来更鼓声。
他停下动作,抬头望向天边。
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屋檐后,夜风拂过,吹动他肩头那卷竹简。
他忽然伸手,从竹简接缝处摸到一道极细的刻痕,指尖轻轻划过,像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