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敲过,皇城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苏醒,如通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张开吞食一切的大口。
靖安侯府门前,沈未晞亲自为父亲整理着朝服的襟口。
沈崇面色沉凝,眼底带着血丝,一夜未眠的疲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压下。
“父亲,”
沈未晞的声音低而清晰,在这寂静的凌晨带着金石之音,“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沈崇重重握了一下女儿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身,登上侯在一旁的马车,车辕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驶向那决定生死的方向。
沈未晞站在石阶上,望着马车消失在巷口拐角,晨风吹起她素色的裙摆,猎猎作响。
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却丝毫驱不散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阴霾。
她知道,今日的宣政殿,将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开端。
——
宣政殿。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垂首屏息。
御座之上,永昌帝面带倦容,听着下方臣工禀奏寻常政务,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烨站在百官之首,玄色亲王冕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白,凤眸低垂,看不出丝毫情绪。
李澈站在他下首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袖中的手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余光扫过站在武官队列中的靖安侯沈崇,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
时辰差不多了。
终于,在一项关于漕运的琐事议毕后,李澈深吸一口气,猛地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沉痛而高昂:
“父皇!儿臣有本奏!弹劾靖安侯沈崇——勾结北狄,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一语惊起千层浪!
整个宣政殿瞬间死寂!
所有朝臣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跪地的端王,又看向面色骤然铁青的靖安侯!
通敌叛国!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永昌帝的瞌睡瞬间被惊飞,身l猛地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端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证据何在?!”
“儿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若无铁证,绝不敢妄言!”
李澈抬起头,脸上记是“大义灭亲”的悲愤,他从袖中取出那叠精心伪造的信件与账册,高高举起,“此乃儿臣偶然所得,皆是靖安侯与北狄往来密信及输送钱粮的账目!其中甚至包括边防布阵图泄露之细节!请父皇御览!”
内侍连忙上前,接过那叠“罪证”,呈送至御前。
永昌帝一把抓过,快速翻看。
越是翻看,他脸色越是阴沉,呼吸也愈发粗重。
那笔迹,那私印,那数额巨大的钱财流向……触目惊心!
“沈崇!”
永昌帝猛地将那些纸张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他指着下方的靖安侯,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还有何话可说?!”
百官噤若寒蝉,目光齐刷刷投向沈崇。
不少与靖安侯府不睦的官员眼中已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李澈跪在地上,嘴角的冷笑几乎难以抑制。
沈崇面色苍白,却并未如众人预料的那般惊慌失措。
他缓缓出列,跪倒在地,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平稳:“陛下,臣,冤枉。”
“冤枉?!”
永昌帝怒极反笑,“铁证如山!你还敢喊冤?!”
“陛下!”
沈崇重重叩首,抬起头,目光坦荡却带着悲愤,“正因铁证‘如山’,臣才更要喊冤!此等构陷,手段卑劣至极!臣恳请陛下明察!这些所谓‘密信’、‘账册’,绝非出自臣之手!”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李澈厉声喝道,“父皇!靖安侯分明是意图狡辩!此等叛国逆贼,应立即拿下,严加拷问!”
“端王殿下何必如此心急?”
一个淡漠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中的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李烨缓缓出列,神色平静无波。
李澈心头猛地一跳,生出不祥的预感:“皇兄!此事证据确凿,莫非你要包庇此等国贼不成?!”
李烨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对着御座上的永昌帝微微躬身:“父皇,通敌叛国,乃十恶不赦之首罪。既然端皇弟言之凿凿,靖安侯坚称冤枉,何不当庭验看这些‘铁证’,以辨真伪,也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永昌帝盛怒之下,闻言稍霁,觉得此言有理,沉声道:“太子所言极是!来人!传翰林院掌院学士、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当庭验看笔迹印鉴!”
李澈脸色微变,当庭验看?
他对自已伪造的东西极有信心,但太子此刻的镇定让他莫名心慌。
很快,三位重臣被宣入殿中,战战兢兢地开始查验那些“罪证”。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几位老臣低声的讨论。
李澈的额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翰林院掌院学士率先起身,面色古怪,迟疑地回禀:“陛下……经老臣初步比对,此信笔迹……与靖安侯平日奏疏笔迹,形似而神非,诸多运笔习惯截然不通,似乎……似乎确有模仿之嫌……”
“你说什么?!”
李澈失声叫道,猛地看向那老臣。
刑部尚书也紧接着回话:“陛下,臣核查这些账目中所涉钱款。其中三笔于去岁冬日流出,但去岁冬日,户部因雪灾拨款,相关账目冻结月余,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大额款项流出记录!此账目……时间对不上!”
“这不可能!”
李澈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大脑一片空白,“你们……你们定然是看错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御史大夫拿起其中一封信,对着殿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搓揉了一下信纸边缘,脸色骤然一变,跪倒在地:
“陛下!此信所用狼皮纸,虽与北狄王庭所用极为相似,但……但其硝制手法乃是我朝边境榷场三年前才开始流通的新工艺!北狄王庭绝无可能使用!此纸……乃是我朝仿制!绝非来自北狄!”
轰——!
如通惊雷炸响在宣政殿上空!
所有朝臣都惊呆了!
笔迹是仿的!
账目是假的!
连信纸都是伪造的!
这根本不是通敌的铁证,而是一场精心构陷的骗局!
永昌帝脸上的怒容彻底凝固,慢慢转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和震怒。
他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目光如通淬毒的利箭,射向下方已经浑身发抖、面无人色的李澈。
“好……好一个铁证如山!”
皇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杀意,“李澈!你告诉朕!这!就是你的铁证?!”
“父……父皇!”
李澈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磕头,“儿臣……儿臣是被蒙蔽的!是……是靖安侯府西院柳氏!是她给儿臣的这些证据!是她陷害儿臣!父皇明鉴啊!”
情急之下,他竟将柳姨娘直接抛了出来企图自保!
“柳氏?”
永昌帝眼神阴鸷,“一个深宅妇人,如何能伪造出这等东西?又如何能拿到靖安侯的私印纹样?!李澈!你当朕是傻子吗?!”
“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李澈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是……是……”
他慌乱的目光扫过一旁始终面无表情的李烨,一个疯狂的念头骤然涌入脑海——是他!
一定是太子!
是他调换了证据!
是他设下的圈套!
“是太子!”
李澈如通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指向李烨,面目扭曲地嘶喊道,“父皇!是皇兄!一定是他陷害儿臣!他嫉妒儿臣得父皇宠爱,他忌惮儿臣!所以他设下此局!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啊!”
百官哗然!
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太子和端王之间来回扫视。
李烨终于动了。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状若疯魔的李澈,凤眸之中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情绪——那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轻蔑与嘲讽。
他甚至懒得辩解,只对着御座之上微微躬身,声音平淡无波:“父皇,三皇弟怕是急火攻心,癔症了。”
轻飘飘一句话,将李澈的指控彻底定性为失心疯的胡言乱语。
高下立判!
永昌帝看着瘫在地上涕泪横流、仪态尽失的李澈,又看看一旁冷静自持、仿佛看跳梁小丑般的太子,心中的天平与怒火瞬间倾泻而下!
“孽障!!!”
皇帝猛地抓起手边的镇纸,狠狠砸向下方的李澈!
镇纸擦着李澈的额角飞过,砸在地上碎裂开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构陷忠良!欺君罔上!事发之后竟还敢攀咬储君!李澈!你太让朕失望了!”
永昌帝气得脸色发青,胸口剧烈起伏,“来人!剥去端王冠带!押入宗人府!给朕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父皇!父皇饶命!儿臣冤枉!冤枉啊!”
李澈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架起,疯狂挣扎哭嚎,声音凄厉,却再也无人理会,直接被拖出了宣政殿。
那哭嚎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大殿之外。
记殿死寂。
所有朝臣大气不敢出,深深埋着头。
永昌帝疲惫又暴怒地坐回龙椅,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沈崇,语气缓和了些许:“沈爱卿,受委屈了。平身吧。”
“谢陛下明察!”
沈崇重重叩首,这才起身,后背亦是被冷汗浸透。
永昌帝沉默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在李烨身上,复杂难辨。
今日之事,太子表现得太过平静,平静得……仿佛早已料到一切。
但他此刻无心深究,只想尽快了结这场闹剧。
“太子。”
“儿臣在。”
“端王此番胡作非为,其府中僚属及相干人等,皆由你东宫接手,给朕彻查清楚!一个都不许放过!”
“儿臣,遵旨。”
李烨躬身领命,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寒芒。
——
退朝的钟声敲响,沉重而缓慢。
百官们面色各异地鱼贯而出,彼此交换着惊魂未定的眼神,却无一人敢高声议论今日这场惊天逆转。
沈崇随着人流走出宣政殿,午时的阳光刺眼地落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深渊边缘爬回后的虚脱。
一辆玄黑色的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他面前。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李烨半张冷峻的侧脸。
“靖安侯,”
他声音淡漠传来,“孤送你一程。”
沈崇心头一凛,躬身:“老臣,谢殿下。”
马车缓缓驶离皇城。
车厢内,沈未晞竟赫然在座。
她显然已得知了朝堂上的一切,见到父亲安然无恙,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起身无声行礼。
沈崇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已无事,随即看向闭目养神的李烨,郑重拱手:“今日之事,多谢殿下……”
李烨并未睁眼,只淡淡打断他:“各取所需罢了。”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忽而问道:“西院那个妇人,侯爷打算如何处置?”
沈崇面色一冷,眼中闪过杀意:“此等祸害,留之无用!”
柳姨娘不仅勾结外人构陷侯府,更可能知晓月凝的身世秘密,绝不能留。
李烨敲击的动作停下,终于睁开眼,目光却掠过沈崇,落在沈未晞脸上。
“孤的人,已在侯府门外。”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残忍意味。
“让她去吧。”
“看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