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仿佛忘却了北地的烽火与不久前的“大悲”风波,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迎来了弘光元年的腊月。
秦淮河畔的画舫依旧流光溢彩,达官贵人的府邸夜夜笙歌,一种“偏安已成”的错觉,如同温软的毒酒,麻痹着这座帝国的中枢。
就在这片虚妄的繁华中,陈洪范,这位“从北虏虎口奇迹般脱险”的使团副使,悄然回到了南京。
他甫一现身,便立刻成为了各方关注的焦点。他刻意保持低调,却又在关键场合“不经意”地透露些许信息。
在兵部的述职堂上,他面对马士英、阮大铖等一众大佬,涕泪交加,绘声绘色地描述北使团如何被清廷扣押欺凌,自己如何九死一生才逃回,言语间极力渲染清军的强大不可战胜,八旗铁骑如何骁勇,红衣大炮如何犀利。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压低了声音,露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然则,下官观那睿亲王多尔衮,倒也并非全然蛮横无理之辈。其言道,大清志在天下,而非与江南玉石俱焚。其意…似乎仍留有和谈余地,只要我朝肯…”他恰到好处地停住,留下无限遐想。
这番半真半假、软硬兼施的言论,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南京高层激荡起层层涟漪。主和派如获至宝,主战派则忧心忡忡。
陈洪范的毒计远不止于此。他利用旧日关系,秘密派人携重金和“肺腑之言”,分别前往庐州的黄得功大营和寿州的刘良佐大营。
对黄得功,使者谄媚道:“黄侯爷忠勇冠绝江北,然朝廷…嘿嘿,如今只知倚重那跋扈的高杰,赏罚不公,令人寒心哪!北朝睿亲王对侯爷可是赞赏有加,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
对刘良佐,使者则恐吓加利诱:“刘侯爷,北朝大军已克潼关,闯贼旦夕可灭。下一步,百万雄师必将南下!届时首当其冲便是江北四镇!高杰狂妄必亡,侯爷何不早做打算?北朝已许下诺言,若侯爷能识时务,将来裂土封王,亦非难事!岂不远胜在此受南京闲气?”
黄得功性情刚烈,直接将使者乱棍打出,但使者那些关于朝廷不公、北军强大的话语,却像毒刺般扎进他心里。刘良佐则本就首鼠两端,听闻“裂土封王”之语,虽未立刻答应,却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坚决,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陈洪范的魍魉之举,如同无声的毒雾,悄然侵蚀着江北防务本就脆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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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南京的阴谋算计截然相反,淮安城外义武营大营,迎来了一个格外不同的除夕夜。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丝竹管弦。校场上,篝火熊熊燃烧,驱散冬夜的严寒。一口口大锅里翻滚着浓稠的肉汤,蒸腾起诱人的白汽。大盆的馒头、粗饼堆叠如山。
朱聿键脱去了王爷的蟒袍,穿着一身与普通军官无异的青色战袍,与路振飞一起,端着粗瓷大碗,穿梭在各堆篝火之间。
“弟兄们!辛苦了!过年了,都放开吃!”朱聿键声音洪亮,笑着与士卒们打招呼,不时停下脚步,拍拍这个的肩膀,问问那个家里可有信来。
“王爷!路大人!”士卒们纷纷起身,脸上洋溢着质朴而热烈的笑容。
他们看着王爷和巡抚大人与自己同锅吃饭,同碗喝酒(以水代酒),心中那份归属感和尊崇感攀升到了顶点。
赵长歌、赵铁柱、秦汉云、罗念嘉、龙天宥等军官分散在各处,与士卒们笑闹成一片。那三百名通过严酷考核的教导营军官种子,也完全融入了其中,他们不再是最初那群格格不入的读书人,言谈举止间已有了军人的豪气。
朱聿键走到一堆篝火旁坐下,顺手拿起一个烤得焦香的饼子,啃了一口,对围坐的士卒们道:“这饼子,比南京城的糕点香!”
一个大胆的老兵嘿嘿笑道:“王爷,您那是吃得少了!”
众人轰然大笑。朱聿键也笑,笑罢,正色道:“不是吃得少了,感觉新鲜,而是吃着这个饼子,心安!与诸位弟兄在一起,吃糠咽菜也香!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我朱聿键的脊梁,是淮安百姓的指望!这天下,终究要靠咱们自己打出来,守下来!”
篝火映照着一张张激动而坚定的脸庞。没有什么比统帅的认同与共甘苦更能凝聚军心。这个风雪除夕夜,淮安大营的士气,如同那熊熊篝火,炽热而旺盛。
然而,欢庆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
正月刚过,冰雪尚未消融,一匹快马带着刺耳的銮铃声,疯狂冲入淮安城,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噩耗!
“潼关失陷!闯贼大败!清军…清军主力已破潼关,李自成溃不成军,正向河南、湖广方向逃窜!”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整个淮安府衙鸦雀无声。
朱聿键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颤抖地点在潼关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南移动…
路振飞脸色惨白,喃喃道:“潼关一破,三秦之地再无险可守…中原门户洞开…清虏下一个目标…”他的目光与朱聿键一样,投向了地图上广袤的江淮平原和长江天堑。
最后的缓冲地带消失了。横扫欧亚、灭国无数的满洲八旗主力,在解决了心腹大患李自成之后,终于可以将全部兵锋,指向南方!
凛冬的寒意,此刻才真正刺入每个人的骨髓。淮安城的这个年,注定在无比的欢庆之后,迎来了最深重的危机与压抑。战争的阴云,以前所未有的浓度,沉沉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