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裴贺宁如今尚且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普通少年,她才敢这般与之对峙。
裴贺宁眸光深邃,宛若深不见底的幽潭般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像是稍不注意便会将对面之人吸入其中。
纵使不发一语,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意也依旧叫人生惧。
此刻素锦才觉害怕,她不知一个小小的将士,身上怎会有这般骇人的气势,忙缓步往后退着,恨不能拉着自家主子逃离此处。
裴贺宁看了她良久,在看到她眼底的几分惧意之后,终是轻嗤了一声,转身回到窗前坐下,呷了一口茶,道:“还请沈小姐将方才所写重新誊抄一遍。”
“只需将被墨迹染过的地方重新誊写便可,裴公子让我从头翻到尾誊抄是否有些浪费时间?”沈南音强忍下心中不满,反驳出声。
裴贺宁连眼皮都不曾抬起一下,只是余光瞥见她鞋面的黄色茶渍时微微一顿,遂又继续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沈小姐就请自便,只是昨日偷溜出府之事,恐怕不出片刻便会传到伯父耳中,到时候只怕”
沈南音并不觉得自己的行踪能瞒住眼前之人,故而没再辩驳,只是听到他言语中的威胁意味后不免有些愠怒。
这一世自己明明未做下那荒唐之事,为何裴贺宁依旧不愿放过自己。
还是说,即便她及时停手,未对裴贺宁做下那难以饶恕的事情,他也已对自己生了恨意,所以才这般折磨自己?
迎上裴贺宁幽深的眸光,她身子不禁轻颤一瞬,好似上一世身处冷宫被人盯着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般,不过几息,她便脚下一软,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好在身后的两个丫鬟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才没叫她在裴贺宁面前丢了颜面。
裴贺宁似是也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不过并未在意,只是漠然的看着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
那双如鹰隼般的眸子直勾勾望向她,眼底的冷意激得人浑身一怔,不多时,沈南音紧攥的双手便被冷汗浸湿。
红鲤一脸焦急:“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奴婢这就去传府医”
不等红鲤说完,沈南音便攥住了她的衣袖,遂又轻轻摇了摇头,道:“无碍,许是方才多饮了几盏茶,腹中有些难受。”
她杏眸看向窗下,只见裴贺宁正背光而坐,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颇有一番与她僵持到底的架势。
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随口吩咐道:“红鲤,你去研墨,既然裴公子要检查你家小姐的课业,只怕今日不完成便不可休息了。”
言罢,她不再理会裴贺宁,再次绕到桌前提笔在书上游走着,直至日落,她手上动作都未停歇。
似是在赌气般,她再没有给过裴贺宁一个眼神,被茶水浸湿的鞋面也已晾干,只是脚底传来的冷意却叫她止不住的轻颤着。
待最后一笔落下,她才颤手将狼毫放下,再抬眸时,却撞入了裴贺宁那意味不明的眸中,她扯唇讥讽一笑,“这是裴公子说的近几日的课业,若是没有旁的事情,便不留裴公子用饭了。”
她带着两个丫鬟提步出了屋子,独留裴贺宁手握书本立在房中,落日余晖洒下,似在她身上披了一层金色的薄纱,叫人有些恍惚。
裴贺宁垂眸翻了翻手中的书,唇角扯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浅笑,眨眼间便又消失不见。
“将军不过是让他教您课业,他还真将自己当夫子了。”素锦一脸心疼的为沈南音揉着发酸的手腕,喋喋不休道:“他竟也不知收敛,哪有让人一天便补完这么多日课业的?”
红鲤端着温水进屋,拧了一方帕子附上沈南音的腕间,随后轻轻揉捏起来,“将军也是为了小姐好,如今京城同小姐年纪一般的世家子弟,谁不是出口成章,策论成篇的?”
“若小姐再不学些东西,只怕日后会被其他世家小姐嘲笑难以做一府主母,即便日后姑爷会看在将军的面上待小姐相敬如宾,可指不定心里会如何贬低呢。”
红鲤说着,又为她腕间上了些药膏,“小姐也别嫌奴婢说话难听,将军待您如何,奴婢们这些下人也是看在眼中的,他也是为了您好,您断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了。”
沈南音转了转发酸的手腕,沉默不语的垂下了眼睫,她自是知晓父亲为了她好,如今她这般用功便也是为了能叫父亲开心些。
她也并不是真的不喜学业,只不过从前书院总有人拿她没有母亲来嘲笑她,更有甚者说她是扫把星,将自己的生母克死了,说不准日后还会将自己的父亲也克死在战场上。
高傲如她,怎会忍受旁人这般欺辱自己?
她的父亲是大梁顶顶好的男子汉,是护卫大梁几十年安稳的大将军,她虽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但能得父亲倾心之人,必定是大梁最好的女子。
她不允任何人侮辱父亲母亲,更不允许任何人咒她父亲。
即便与人扭打在一起,让人误以为她就是这般刁蛮任性,毁了自己的声誉,她也不想将自己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扒开来让人看。
她也因此曾被父亲罚跪过祠堂,即使后来沈长峰知晓她在书院中所经历的一切,也只能狠下心来惩罚了一番,将她禁足在府中几月。
可她从未觉得自己有错,更加不愿听父亲说教。
正因如此,曲氏才能轻易的钻了空子,佯装待她千好万好,实则是想将她踩入泥潭、置于死地,让她再无翻身之日。
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身边之人是豺狼虎豹,将对母亲的思念全都转移到曲氏身上,亲手推着她一步一步往将军府夫人的位置爬。
她竟为了这么一个虚情假意之人,与自己的兄长闹僵,遂又将所有视线放到裴贺宁身上。
思及此,沈南音用了闭了闭眸子,强压下心底的酸涩,待兄长归来,她定要与兄长和解,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竭力扭转上一世的结局。
“你们都下去歇着吧,我也累了。”
沈南音撑起身子,径直朝床边走去,绕过屏风之际,一滴泪珠瞬间滚落,她无力的瘫软到床间,双手掩面,任由泪水自指间溢出,浸湿了被褥。
红鲤察觉到了她心情失落,伸手扯了扯想要跟上去的素锦。
回眸间,只见红鲤朝她轻轻摇了下头,素锦看了眼屏风后边,才随红鲤双双退下。
房门阖上的那一刻,沈南音终是没能忍住,低低的哭出声来,似要将两世以来的委屈如数倾出般。
院中那抹高大的身影早已将方才主仆三人所言都听入耳中,他负于身后的大掌微微卷起,墨眸紧盯着房门,如同雕塑一般静立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