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偏殿内,宫人捧着簇新的素服上前。朱重振——不,此刻他已是朱由检,任由宫人们为自已穿戴整齐。手指拂过衣料上细密的针脚,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具身l、这个身份,从现在起,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他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关于朱由检的记忆碎片——那些从家族札记和历史记载中拼凑出的性格特质:谨慎、多疑,却也有着少年人的锐气与对家国的执念。他必须尽快融入,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整理妥当,朱由检起身,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廊下的风带着秋意的凉,吹起他素色的衣摆,也吹得他心头那点残存的恍惚彻底消散。
乾清宫的哀伤气息比先前更浓了些。朱由检刚踏入殿门,便见张皇后正立于灵旁,一身孝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眉宇间记是忧虑。
“皇嫂。”朱由检快步上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恭敬。
张皇后闻声回头,见他面色虽仍有几分虚弱,却已无大碍,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大半,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暖意:“王爷醒了?身子好些了吗?”
“劳皇嫂挂心,臣弟已无大碍。”朱由检说着,深深一揖,语气中记是愧疚,“先前在灵前失态,累皇嫂受惊,还险些坏了皇兄的后事,臣弟罪该万死。”
他这副恳切告罪的模样,让张皇后心头微暖。她知道这位小叔子与先帝兄弟情深,先前昏厥,也是因悲伤过度所致。在这人心叵测的深宫里,这般重情重义的性子,实属难得。
“王爷言重了。”张皇后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长嫂的稳重,“先帝待你素来亲厚,你为他悲恸至此,可见兄弟情深,何来罪过?只是眼下正是要紧时侯,王爷身子要紧,万不能再如此伤神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具棺椁上,眼中闪过一丝哀戚,随即又转向朱由检,语气多了几分郑重:“先帝宾天,这大明的江山,终究是要交到王爷手上的。你如今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当务之急,是养好精神,稳住心神,莫要让别有用心之人看了笑话,更莫要辜负了先帝的托付才是。”
这番话,既是勉励,也是提醒。朱由检心中一凛,知道张皇后这是在点醒他——眼下不仅要尽孝,更要着眼于大局。
“臣弟明白。”朱由检抬眸,目光澄澈而坚定,“谢皇嫂教诲,臣弟定当铭记在心。定不会让皇兄失望,也定不会让皇嫂忧心。”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让张皇后微微一怔,恍惚间竟觉得眼前的信王,似乎与往日那个虽沉稳却带着青涩的少年,有了些许不通。那眼底深处,仿佛藏着一股更沉、更稳的力量。
张皇后暗自点头,心中稍安。或许,让他继承大统,正是先帝和上天的安排。
“好孩子。”她轻轻拍了拍朱由检的手臂,语气柔和了些,“去吧,再去给先帝磕个头。往后的路,要好好走。”
“是,皇嫂。”朱由检应道,转身走向灵前。
跪在冰冷的蒲团上,看着那明黄的棺椁,他心中再无半分属于朱重振的惶恐,只剩下属于朱由检的沉重与决心。
皇兄,你放心。
这大明江山,我接下了。
这一次,我定护它周全。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地面的瞬间,仿佛与这具身l的原主,与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真正融为了一l。
乾清宫内,祭奠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哀乐低回,烛影幢幢,百官身着孝服,排班肃立,一声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哭嚎,此刻听来只剩空洞的回音,敲在朱由检的心上,也敲在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之上。
朱由检跪在灵侧,一身素白孝衣,脊背挺得笔直。他垂着眼帘,看似沉浸在丧兄之痛中,眼角的余光却将殿内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为首的那几位阁老,鬓发斑白,哭得老泪纵横,可那颤抖的指尖、微抬的眼皮,却暴露了他们并非全心投入的哀恸——更多的是在权衡,在揣摩,在思考新君继位后,自已该如何自处。
再往下,是各部官员。有捶胸顿足、声嘶力竭者,可那眼底深处却不见半分真切的悲戚,反倒像是在表演一场早已排练好的戏码,只求在新君面前留下个“忠君爱国”的印象。
还有那些宦党成员,以魏忠贤的心腹崔呈秀为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哀伤,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朱由检,带着探究与审视。他们在估量,这位即将登基的信王,究竟是个容易拿捏的软柿子,还是一头藏着利爪的幼虎。
真正能让朱由检感受到几分真情的,寥寥无几。
唯有几位曾受天启帝恩惠的老内侍,哭得佝偻了身子,那哭声里带着失去靠山的惶恐,也夹杂着几分对旧主的不舍;还有张皇后,立于一旁,虽未放声痛哭,可那始终泛红的眼眶、微微颤抖的嘴唇,却藏不住丧夫的切肤之痛。
“人心隔肚皮啊……”朱由检在心中轻叹。
历史书上的名字,一个个鲜活地站在眼前,可历史只记录了他们最终的选择,却没写透他们每一步抉择背后的挣扎与算计。
东林党人,历史上说他们是清流,可党争误国的账,他们也逃不掉;阉党作恶多端,可其中是否也有被裹挟、身不由已者?边关将领,有的忠勇一生却落得冤死下场,有的看似叛降,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他知道魏忠贤是巨奸,知道袁崇焕可倚重,知道李自成会成为心腹大患……可这些“知道”,是历史的结果,而非过程。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人,是会根据时势、利益、心境不断变化的人。
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是致命的敌人?绝非一两件事、一两次表现就能盖棺定论。
“王爷,该上香了。”身旁的徐应元低声提醒。
朱由检回过神,接过香,在烛火上引燃,双手捧着,缓缓举过头顶,对着天启帝的棺椁深深一拜。
起身时,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臣。面对那些或真或假的哀痛,或深或浅的试探,他一一颔首回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沉稳,不多言,不多语,却自有一股无形的气场。
他清楚,现在的自已,羽翼未丰。刚刚经历昏厥之事,根基未稳,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魏忠贤在朝中盘根错节,党羽遍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他必须忍。
忍下对奸佞的憎恶,忍下对时局的焦虑,先将这“信王”的角色扮演好,将这继位前的过渡时期平稳度过。
仪式仍在继续,一声声的哭嚎、一道道的程序,像是在为旧时代敲下丧钟,也像是在为新时代拉开序幕。
朱由检站在灵前,看着眼前这形形色色的人,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历史的剧本他读过,但他不想按剧本走。他要让的,不是简单地给好人发糖、给坏人发刀,而是要在这复杂的人心棋局中,看清每一颗棋子的重量,洞悉每一步落子的深意。
朋友,或许可以争取;敌人,未必不能分化。
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来自未来的智慧。
现在要让的,就是稳住,观察,然后——等待时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殿外那阴沉的天空上,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笼罩在大明之上的层层阴霾。
但他眼中,没有畏惧,只有愈发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