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聿的命令如通铁律，不容置疑。
偏厅的画架和颜料被悄无声息地收走了，那幅未完成的梧桐树油画也不知所踪，仿佛那段短暂的、带着颜料气息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我的生活重新被精准地框定回原来的轨道。钢琴课、插花课、仪态课……周而复始，像一个无限循环的精致噩梦。
周老师的戒尺点在我的后背上，力度似乎比以往更重了些。
“肩线，阮小姐。柳小姐永远不会含胸驼背。”她的声音冷硬，带着一种监督犯人般的严苛。
我顺从地挺直脊背，维持着那个优雅而疲惫的弧度。脑海里，系统的提示音沉寂着。悔恨值停留在16，再无增长。
傅承聿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惩罚我。他将我刚刚探出牢笼的触角毫不留情地斩断，试图将我重新打磨成那个温顺、无知、完全在他掌控之中的“柳绾绾”。
我配合地扮演着，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无懈可击的、属于柳绾绾的温柔浅笑。
内心那片被短暂唤醒的野性，却在无声地咆哮。
直到这天下午。
插花课刚刚结束，我正看着面前那盆按照柳绾绾喜好插好的、过分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花艺作品出神，楼下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不止一辆，似乎还有隐约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不通于往常只有傅承聿回来的肃静。
林管家的脚步声匆匆穿过走廊，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紧张，在对佣人吩咐着什么。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走到偏厅的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下望去。
别墅前的环形车道上，停着一辆陌生的、线条流畅的白色跑车。一个穿着米白色长风衣、身姿窈窕的女人正从副驾驶座上下来。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面容，但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海藻般的微卷长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抬手拂了下头发，姿态优雅而自信。
驾驶座上的男人也下来了，似乎是她的司机或朋友，正从后备箱里拿出她的行李。
我的心猛地一沉。
虽然从未见过真人，但那张看了无数遍的照片，早已深深刻在我脑海里。
柳绾绾。
她回来了。
就在这时，主车道尽头传来熟悉的引擎声。傅承聿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疾驰而来，一个急促的刹车，停在了白色跑车旁边。
车门猛地打开。
傅承聿几乎是冲下了车。
他甚至没等助理，几步就跨到了那个白色身影面前。
隔着一层玻璃和遥远的距离，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像看一场默剧。
我看到傅承聿的脚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地顿住，身形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他看着她，那个在他心中珍藏了多年、完美无瑕的幻影。
柳绾绾转过身，看到他，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她张开手臂，似乎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最终只是优雅地站在原地。
傅承聿没有动。他就那样站着，看着她，看了很久。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看似久别重逢、无比和谐的画面。
男的俊美挺拔，女的风姿绰约。
像王子终于迎回了他的公主。
而我，是那个躲在城堡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多余的灰姑娘。
我的指尖紧紧抠着窗棂，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我看到傅承聿终于动了。他微微侧过头，对柳绾绾说了句什么。柳绾绾笑着点头，很自然地伸手，想要去挽他的手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西装袖管的刹那——
傅承聿的手臂，几不可查地、向后缩了一下。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躲避动作。
柳绾绾的手落空了，悬在半空，她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零点一秒，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极其自然地收回手，拢了拢自已的头发，仿佛刚才那个动作从未发生过。
傅承聿已经转过身，吩咐着跟上来的林管家，似乎是在安排柳绾绾的行李。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那个细微的躲避动作，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我的眼底。
为什么？
他不是日夜期盼着她的归来吗？
为什么在触手可及的瞬间，反而……退缩了？
楼下，傅承聿引着柳绾绾走向别墅大门。林管家和佣人们恭敬地跟在后面。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抓着窗帘的手，厚重的绒布垂下，隔绝了楼下那幅“完美”的画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不安。
脚步声，谈笑声……越来越近。
他们上楼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偏厅的门被推开了。
首先进来的是傅承聿。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扫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慌乱，有警告，有审视，还有更多我无法解读的东西。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柳绾绾。
她真人比照片上更明艳动人，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柔得l的微笑。只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在初初打量时，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是本能的比较和评估，随即被更深的、无懈可击的温柔覆盖。
“承聿，这位是……”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柔柔的，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
傅承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妹妹，暂时借住在这里。”
远房亲戚家的妹妹。
好一个轻描淡写、划清界限的定义。
我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依循着最安全的剧本，微微躬身，声音细弱温顺：“柳小姐好。”
柳绾绾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走上前来，十分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指温暖柔软，却让我感到一阵不适。
“好漂亮的妹妹，看着就让人喜欢。”她语气亲昵，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我的脸，我的头发，我身上这条仿照她风格定制的裙子，“你叫……”
“阮软。”我轻声回答。
“软软，真好听。”她笑着，转头看向傅承聿，语气娇嗔，“承聿，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家里来了客人，我也好准备礼物呀。”
傅承聿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落在我被柳绾绾握住的手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悔恨值+02！】
系统的提示音突兀地响起。
为什么？
因为柳绾绾触碰了我？这个被他视为“赝品”的存在，玷污了他心中“正品”的纯洁？
还是因为……眼前这幕“正品”与“赝品”和谐相处的画面，本身就让他感到无比的荒谬和……不适？
柳绾绾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她松开我的手，目光环视着这间偏厅，最后落在那架钢琴上。
“好久没弹琴了，手指都生了。”她语气略带遗憾，随即又扬起笑脸，看向傅承聿，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承聿，今晚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就弹你最喜欢的那首德彪西的《月光》。”
傅承聿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却再一次，不受控制般地，掠过我的脸。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片混乱的、连他自已都无法理解的……
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