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冀中平原的麦子黄了，风一吹，麦浪哗啦啦地响。赵铁柱光着膀子，弯腰在地里割麦。汗珠子从他黝黑的脊背上滚下来，砸进干得发裂的土里，洇出一点深色。
“柱子，歇歇吧？”他爹赵老实扛着锄头走过来，拿烟袋锅敲了敲鞋底，“你娘在家烙红糖饼哩，白面的。”
赵铁柱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咧嘴一笑：“割完这垄就回。”他朝村口望了望——小妹小花一准儿又在门口踮脚等着，手里还捏着舍不得吃完的麦芽糖。日子是苦，可麦子香、爹娘的唠叨、小妹的笑，就是他心里最踏实的念想。
村头老槐树底下，几个老人蹲着抽旱烟，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南边县城叫东洋鬼子占啦！”“别瞎说，还远着呢！”“可得当心，那帮畜生见人就砍……”
赵铁柱没往心里去。他见过县里来的兵，穿灰军装，说要打鬼子。可鬼子到底啥样？他不知道。他就想着收完麦子，给妹妹攒够念书的钱。
天擦黑的时侯他往家走。小花老远就扑上来，举着个红布包：“哥！你看！王婶给的，说是城里先生留下的‘国旗’！”红布上镶着五颗黄星，夕阳底下亮得晃眼。
爹叹了口气：“是八路通志路过留的，说鬼子要往北打，叫咱们早让准备。”
娘端饼子上桌，声音发颤：“准备啥？咱就这几亩地，能碍着谁？”
那天晚上，赵铁柱躺在炕上，听着外头虫叫，心里头一回发慌。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把柴刀——是爹给他十五岁生日时防狼用的。他不知道，这把刀很快就要沾上比狼血更烫的东西。
三天后的清早，平静一下子碎了。
先是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响，像闷雷滚过平原。接着村口的狗没命地叫，人哭喊的声音混在里面。赵铁柱一个翻身爬起来，抓起柴刀就往外冲。
“柱子！别出去！”娘死命扯住他胳膊，脸煞白。
爹已经抡起锄头冲出去了，只丢下一句：“护好你娘和小花！”
赵铁柱扒着门缝往外看，心一下子沉到底——一群穿黄皮的鬼子正端枪冲进村，刺刀明晃晃的。他们的皮靴踩在刚割过的麦茬上，“咔嚓咔嚓”地响，枪托砸门，嘴里叽里呱啦乱喊。
“砰！”一声枪响，老槐树下的王大爷倒了下去，血淌了一地。
“爹！”——赵铁柱眼睁睁看见他爹抡锄头朝一个鬼子砸去，却被另一个鬼子从背后一刺刀捅穿。爹回过头，眼睛瞪得老大，像要说什么，最后重重倒在麦地里。那片他种了一辈子的地，瞬间红了。
“老实哥！”娘哭喊着要冲出去，被赵铁柱死死抱住。小花吓得缩在炕角，浑身哆嗦，嘴里不停念着：“哥，我害怕……”
鬼子踹开了他家门。一个留仁丹胡的军官拿枪指着他们，三角眼里闪着凶光。他手下的兵嘻嘻哈哈地翻箱倒柜，把娘藏在炕洞里的麦子和铜板都掏了出来。
“花姑娘！大大的好！”一个鬼子瞅见了小花，伸手就抓。
“滚开！”赵铁柱眼一红，挣脱娘的手，抡起柴刀就扑上去。他没练过武，全靠一股狠劲，一刀砍在鬼子胳膊上，疼得对方嗷嗷叫。
可他到底只是个庄稼汉。另一个鬼子抡起枪托，狠狠砸在他后脑勺上。赵铁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最后听见的，是娘的哭喊、小花的尖叫，和鬼子哈哈的大笑。
不知过了多久，赵铁柱被一阵剧痛疼醒。
后脑勺火烧似的，嘴里全是血味。他挣扎着爬起来，院子里静得吓人，只有风吹过麦秸垛的呜呜声。
屋里的血腥味更重。他跌跌撞撞冲进去，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娘被吊在房梁上，浑身是刀口；小花蜷在炕边，眼睛闭着，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面染血的国旗。
“娘……小花……”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眼泪混着血往下流。
院门外有动静。那个仁丹胡鬼子军官正指挥士兵往卡车上搬东西，脸上堆着笑。就是那个人！
恨意像野草在他心里疯长，烧得他浑身打颤。他捡起地上的柴刀——上面还沾着鬼子的血——悄悄摸到门后，看着那军官转身朝卡车走去，背影得意洋洋。
就是这个人，毁了他的家，杀了他的人。
赵铁柱什么也顾不上了，像头发疯的牛，猛地冲出去，用尽全身力气，把柴刀狠狠劈向鬼子军官的后脖子！
“噗嗤”一声，血喷出来。鬼子军官一声没吭，直接栽倒在地。
旁边的鬼子全都愣住，等反应过来，纷纷举枪。
“砰！砰！”子弹擦着赵铁柱耳边飞过，打在地上噗噗响。他扭头就往村外玉米地里跑，身后鬼子的叫骂和枪声乱成一片。
他拼命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一头栽进玉米地。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死死攥着那把沾血的柴刀，指甲掐进了手心。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阵脚步声把他惊醒。
他猛地睁眼，以为是鬼子追来了，正要挣扎，却看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蹲在他面前。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带道疤，眼神却挺温和。
“醒了？”那人递过来一个窝头，“别怕，我们是八路军，打鬼子的。”
赵铁柱盯着他们军装上的红五星——和小花手里那面国旗上的星一模一样。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沙哑的嗬嗬声。
疤脸汉子望了望远处还在冒烟的村子，叹了口气：“鬼子又来扫荡了？跟我们走吧，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赵铁柱回头望着家的方向，那里只剩一片火光。他低头看看手里的柴刀，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些人，忽然用尽力气嘶哑地喊出来：
“我……要……报仇！”
疤脸汉子愣了一下，随后重重拍拍他肩膀：“想报仇，就跟我们学打仗。但要记住——不光是给你自家报仇，是给所有叫鬼子害过的中国人报仇！”
远处，日军的卡车已经开远，只留下焦黑的废墟。赵铁柱握紧柴刀，跟着这支八路军的队伍，一步一步走向看不清的前路。他不知道前面有多少火海刀山，但他清楚：从这一刻起，那个只知道低头种麦子的赵铁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要在血火里讨债的复仇者。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他刚才砍死的那个鬼子军官，其实是日军某部的重要联络官。他这一刀，不光替自已家人报了几分仇，更无意中搅乱了鬼子的部署，也把他自已彻底推进了这场席卷天下的烽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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