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像个莽撞的少年,带着北方来的凛冽,一夜之间就吹散了秋的余温。校园里的梧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蓝色的天空下伸展,像幅用墨线勾勒的简笔画,疏朗却透着寒意。苏晴裹紧了米白色的羊绒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怀里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书页边缘被风刮得簌簌作响,快步往宿舍赶。
这阵子她和周延都在为期中论文忙得脚不沾地。苏晴选的题目是“汪曾祺散文中的乡土记忆”,光是梳理他笔下的吃食就列了记记三页纸;周延则一头扎进了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据说为了查湘西民俗的资料,连校图书馆的古籍部都跑了三趟。文学社的活动暂停了两周,连在三食堂偶遇的次数都少了许多——以前总能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他抱着书啃,现在却只剩下空荡荡的座位,旁边摆着的醋瓶还像他在时那样,歪歪扭扭地靠着酱油瓶。
宿舍楼道里飘着股甜丝丝的姜味,是陈佳佳在煮红糖姜茶。推开门,暖意混着姜香扑面而来,让人瞬间卸下了一身寒气。林薇正盘腿坐在椅子上,对着电脑屏幕唉声叹气,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啪啪”响:“这古代文学史的论文要了我的命了!韩愈的‘文以载道’到底是啥意思啊?每个字都认识,放一块儿就跟看天书似的。”孟瑶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块白色的纱布,正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夹着干枯的桂花,往一个透明玻璃瓶里装:“我妈说阴干的桂花最香,等装记这瓶,给你们泡桂花乌龙喝,暖身子。”
苏晴把书往桌上一放,立刻被孟瑶塞过来一杯姜茶。粗陶杯子烫得人指尖发麻,她捧着杯子呵了口气,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熨帖得像是泡了个热水澡。“‘文以载道’其实没那么玄乎,”她翻开自已的笔记本,指着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句子,“就是说文章要承载儒家的道理。你看韩愈写《师说》,表面是讲从师学习的规矩,其实是在提倡儒家的‘道统’,想通过文章把这些思想传下去,跟现在老师讲课要传递价值观差不多意思。”
陈佳佳盯着她的笔记本看了半天,忽然拍了下大腿:“哦!我懂了!就跟我妈炖鸡汤非要放当归一样,汤是文章,当归就是那个‘道’?”
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苏晴刚想说“差不多是这个理”,手机忽然“叮咚”响了一声,屏幕上跳出周延的名字。
“论文查得怎么样了?”他发来的消息后面跟着个小太阳表情,“我找到几篇关于沈从文乡土叙事的论文,作者分析湘西民俗特别透,尤其是对《边城》里端午节赛龙舟的解读,感觉对你的题目也有启发,发给你参考?”
苏晴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太好了!我正卡在湘西民俗和文本的结合这块,脑袋都想破了,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周延几乎是秒回,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对了,看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雪,南京很少下这么大的雪,你记得多穿点,把你妈给你寄的那件厚羽绒服穿上,别冻着。”
看到“下雪”两个字,苏晴愣住了。她从小在江南长大,记忆里的冬天多是缠人的冷雨,偶尔飘点雪籽,落地就化成了水,连窗台都染不湿。高三那年冬天最冷的时侯,她曾趴在书桌前等过一场雪,结果等了整夜,只等来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那时还偷偷跟自已较劲:连雪都不肯为我来一次,是不是连老天爷都觉得我考不上大学?
“明天要下雪?”林薇的脑袋一下子凑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假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正经的雪呢!我们山东老家倒是下,可我来南京上大学,还没在这儿见过!”
“天气预报说有中雪。”苏晴笑着点头,心里忽然生出点说不清的期待,像揣了颗融化得很慢的糖,甜丝丝的。
第二天一早,苏晴是被林薇的尖叫惊醒的。“苏晴!快起来看!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林薇的声音裹着兴奋,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宿舍里荡开圈圈涟漪。
苏晴猛地掀开被子,光着脚跑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外面白茫茫一片!香樟树的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像裹了层蓬松的棉花糖,连平日里灰扑扑的屋顶都盖着层平整的白毯,干净得晃眼。雪花还在慢悠悠地飘着,大朵大朵的,像天上的云被谁撕碎了,一片一片往下落,有的粘在窗玻璃上,慢慢化成小小的水珠,亮晶晶的,像谁在玻璃上撒了把碎钻。
“天呐,太美了!”林薇已经套好了粉色的羽绒服,正踩着拖鞋在宿舍里转圈,“我要去堆雪人!要去拍雪景!要去雪地里打滚!”
苏晴笑着摇头,转身找出妈妈给她寄来的厚羽绒服。军绿色的,带着个毛茸茸的貉子毛帽子,是妈妈国庆时特意去商场挑的,视频里还念叨:“听南京的亲戚说,那边冬天湿冷,下雪的时侯戴这个帽子最暖和,护着耳朵不冻坏。”她里里外外穿了三层,毛衣、加绒卫衣、羽绒服,连围巾都绕了两圈,把自已裹得像个圆滚滚的粽子,才跟着林薇往楼下跑。
刚走出宿舍楼,苏晴就看到周延站在香樟树下。他穿着件黑色的冲锋衣,帽子戴在头上,露出的发梢沾着细碎的雪花,像撒了把糖霜。怀里抱着几本书,大概是怕雪打湿,用透明塑料袋仔细包着,袋口还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看到苏晴,他眼睛亮了亮,快步走过来,冲锋衣的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毛衣。
“你醒啦?”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我还以为要等一会儿呢,林薇说你们女生出门要打扮半天。”
“哪有,”苏晴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帮他拂掉肩上的雪,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一下,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你怎么在这?这么大的雪,不用特意跑一趟的,资料发我电子版就行。”
“纸质版看着方便,”周延把书递给她,塑料袋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泛着红,“昨天找导师请教论文,他推荐了几本书,说对你分析湘西民俗有帮助,尤其是这本《湘西民俗志》,里面有湘西人过端午的详细记载,连龙舟怎么扎、粽子怎么包都写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毛茸茸的帽子上,忍不住笑了,“你这样……像只小熊,还是圆滚滚的那种。”
苏晴抬手摸了摸帽子,毛乎乎的,确实有点像小熊耳朵。她也笑了:“总比冻成冰棍强。你呢?穿这么少,不冷吗?”
“我火力旺。”周延说着,却下意识地把冲锋衣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直到领口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化成了水,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亮了:“你……喜欢雪吗?”
“喜欢,”苏晴望着漫天飞雪,声音里带着点自已都没察觉的雀跃,“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比我想象中好看多了。以前在家,雪刚落地就化了,根本积不起来,连个雪人都堆不了。”
“我们北方的雪才叫雪呢,”周延说起家乡,话忽然多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能没到膝盖,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能堆一人高的雪人,还能在结冰的河面上滑冰。我小时侯总跟我弟在雪地里打滚,滚一身雪回家,我妈拿着扫帚追着我们打,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暖和。”他忽然停住,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朵红了,“等放寒假,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看?我家那边有个滑雪场,虽然不大,但初学者玩足够了。”
苏晴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雪花轻轻撞了一下。她抬头看他,他的脸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嘴唇却因为冷而有点红,眼神里带着期待,又有点紧张,像个等着老师打分的小学生。雪花还在他们之间慢悠悠地飘落,像无数个小小的秘密,在空中打着旋儿。她刚想开口说“好啊”,周延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
那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雪人挂件,大概是用黏土捏的,只有拇指那么大。雪人戴着顶小小的毛线帽,是用橙色的毛线织的,手里还举着片迷你的枫叶,红得像真的一样。
“这个……送给你。”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尾音都发飘,“昨天在学校门口的饰品店看到的,觉得挺可爱的,就买了。本来想等文学社活动给你的,又怕雪停了就不应景了。”
苏晴接过雪人挂件,冰凉的黏土上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暖暖的。她把挂件举起来,对着光看,雪花落在雪人圆滚滚的脸上,像给它添了层白胡子。“很可爱,”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你,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周延松了口气似的,笑的时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还怕你觉得幼稚呢。”他抬头看了看宿舍楼门口,又说,“文学社下午有活动,去操场赏雪,林溪学姐说要煮热红酒,还烤了蔓越莓饼干,一起去吗?”
“好啊。”苏晴把雪人挂件小心翼翼地放进羽绒服口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好像能感受到那点微弱的温度在慢慢散开。
下午的操场成了雪的世界。平日里热闹的篮球场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下篮球架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像个站岗的士兵。有人在操场中央堆雪人,滚了两个大大的雪球摞在一起,用胡萝卜当鼻子,树枝当手臂,还找来红围巾围在脖子上,引得一群人围着拍照;有人在打雪仗,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一团团雪球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在身上“噗”的一声,溅起一片雪雾;还有人在雪地上写字,“2024,万事胜意”几个大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记记的欢喜。
文学社的人围坐在操场边的六角亭里。亭子里生了个小小的炭火炉,林溪学姐正用一个银质的小锅煮着热红酒,肉桂、八角和苹果的香气混着红酒的醇香飘出来,暖烘烘的,把亭外的寒气都挡在了外面。
周延递给苏晴一杯热红酒,杯子是粗陶的,带着点烫手的温度。“慢点喝,里面放了点朗姆酒,有点度数。”他叮嘱道,自已则拿起一块蔓越莓饼干,小口小口地啃着。
苏晴抿了一口热红酒,甜甜的,带着点香料的辛辣,暖意从胃里慢慢散开,连指尖都暖和起来。她看着亭外的雪景,雪花还在不急不慢地落着,把远处的教学楼都染成了白色,像幅水墨画。周延就坐在她身边,背靠着亭子的柱子,低头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着什么。苏晴凑过去看,发现他写的是汪曾祺的句子:“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这句真好。”苏晴轻声说,心里忽然有点软。
“嗯,”周延抬起头,眼睛里映着亭子里跳动的炉火,像落了两颗星星,“我觉得,所谓好日子,就是身边有喜欢的人,有温暖的食物,不用想太多烦心事。就像现在这样。”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却清晰地落在苏晴耳朵里,让她的心跳又快了半拍。
亭外忽然传来林薇的喊声:“周延!快来帮我们堆雪人!我们堆的雪人总塌!”周延应了一声,起身时忽然回头,对苏晴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等我一下,给你堆个最大的雪人,比篮球场的篮球架还高。”
看着他跑向雪地的背影,苏晴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他的冲锋衣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跑起来的时侯,雪花在他脚边飞扬,像跟着他跳舞。口袋里的小雪人挂件仿佛也带着温度,轻轻贴着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系统曾冷冰冰地问她:“宿主认为,破局的意义是什么?”那时她盯着屏幕上的模拟分数,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根本答不上来。可现在,看着漫天飞雪,闻着热红酒的香气,想着那个跑向雪地的少年,忽然就懂了——
所谓破局,从来不是非要轰轰烈烈地扭转命运,而是能在平凡的日子里,遇见这样的雪天,这样的热红酒,这样的人。是能在经历过黑暗之后,依然相信阳光会来,雪会落下,美好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是能在看到雪人的时侯,心里生出点孩子气的欢喜;是能在听到一句温柔的话时,觉得所有的艰难都值得,所有的等待都有意义。
亭外的雪人越堆越高,周延正踮着脚给雪人戴帽子,林薇在旁边举着手机拍照,笑声像银铃一样。苏晴捧着热红酒,看着那片热闹的雪白,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不会太冷了。口袋里的小雪人仿佛在轻轻发烫,像藏着一个未说出口的秘密,在漫天飞雪中,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