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王拜将,我以为是荣耀的顶点,却不知那才是通往断头台的起点。
从人人唾弃的胯下之徒,到万军敬仰的盖世兵仙,我智渊,用十年饮冰,为烈王鸿烈换来万里江山。
我以为我的忠诚与智慧,能换来一世荣光与君臣相知。
然而,当天下定鼎,他却亲手为我设下迷雾之局,磨利了屠刀。
这篇故事,无关成败,只关乎一个功高盖主的忠臣,如何在帝王的猜忌与权力的绞杀中,走向那场注定的、悲壮的永生。
01
正午的太阳有些毒,晒得隐水镇的石板路泛着白光。
智渊趴在地上,脸颊贴着滚烫的石板,能闻到一股混杂着泥土、路人吐的口水和劣质酒的恶臭。
他很高大,骨架宽阔,但一身褴褛的粗布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捆被随意丢弃的柴火。
街头恶霸李二狗的一只脚,踩在他的头上,那双沾满泥垢的破靴子,正用力地碾着他的头发。
钻过去!
李二狗的声音像是破锣,在嘈杂的街市上格外刺耳。
他得意洋洋地叉开双腿,用靴尖又踢了踢智渊的头,唾沫星子横飞。
像条狗一样钻过去,爷今天就饶了你!
周围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有人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笑,有人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人,是麻木的,是冷漠的,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猴戏。
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一样钻进智渊的耳朵。
这读书人真是倒了血霉了……
谁让他去招惹李二狗的。
唉,骨头硬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像狗一样。
智渊没有哭喊,也没有挣扎。
他的身体感受到极致的屈辱,骨头缝里都在呻吟,每一寸皮肤都在哀嚎。
但他只是平静地趴着,用眼角的余光,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他看见了李二狗狞笑时露出的黄牙,看见了旁边小贩脸上事不关己的冷漠,也看见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悄悄把孩子的眼睛捂上。
他内心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五脏六腑都疼。
但他知道,这团火不能在此刻喷发。
此刻的愤怒若化为拳头,他下一秒就会被乱棍打死在这肮脏的街头。
忍,不是懦弱。
是为了未来那足以掀翻天地的滔天巨浪,积蓄最深沉、最冰冷的力量。
他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我能感受到骨头在呻吟,尊严在哀嚎。但我知道,此刻的愤怒若化为拳头,我将死于乱棍之下。忍,不是懦弱,是为未来的滔天巨浪,积蓄最深沉的力量。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开始向前蠕动。
尘土和砂砾磨着他的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
李二狗的哄笑声,人群的议论声,都仿佛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身下这一方屈辱的土地,和他眼中那片被裤裆遮蔽的、狭窄的天空。
当他的头从李二狗的胯下钻出来时,人群爆发出哄堂大笑。
李二狗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滚吧,没用的东西!
智渊没有回头,他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然后一瘸一拐地、沉默地穿过人群,离开了。
没有人看到,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团被压抑的野火,烧得更旺了。
他在心里一字一顿地刻下几个字。
李二狗,你的名字我记住了。
但我的目标,不是你。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片天空,为我而变色!让所有轻贱我的人,只能仰望我的背影!
他走过街角,消失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
那挺直的、孤独的背影,与这喧闹的市井,格格不入。
02
深夜的霸烈王军营,灯火通明。
主帐之内,酒肉的香气混杂着男人们粗犷的笑声,飘出很远。
智渊牵着一匹瘦马,站在营地外的黑暗中,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喧嚣。
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寒意。
就在刚才,他满怀希望地献上了自己耗费数个不眠之夜写下的三策定天下的锦囊。
霸烈王项羽,那个被誉为当世第一猛将的男人,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便轻蔑地将其扔在了地上。
一介无名小卒,也敢妄谈天下大势
项羽的声音,此刻还回荡在智渊的耳边,伴随着帐内其他将领的附和与嘲讽。
纸上谈兵,迂腐之见!
哈哈,大王,咱们打天下靠的是手里的刀,不是靠这些酸儒的嘴!
智渊的脸上没有失落,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
他俯身,捡起那个沾了尘土的锦囊,小心地拍了拍,重新放入怀中。
然后,他转过身,决然地牵着马,走入更深的夜色里。
这天下,或许真的不需要他的智慧。
月光清冷,洒在荒野的古道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智渊独自走着,心中盘算着下一步。
是找一处深山,将满腹经纶付与鸟兽虫鱼,了此残生
还是继续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去寻找下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明主
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像这深秋的寒雾,将他紧紧包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智渊勒住马,警惕地回头。
只见一骑快马在月下疾驰而来,马上的人影显得有些焦急。
来人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却带着几分喘息。
先生,请留步!
来人一身文士长袍,正是霸烈王麾下的丞相,济民。
他气喘吁吁地拦住智渊,脸上满是歉意与诚恳。
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劝说,而是深深一揖。
足下所献三策,济民已在帐外拾起,连夜拜读,实乃经天纬地之才!霸烈王不识珠玉,是天下之憾,非足下之过!
智渊看着他,清冷的月光照亮了济民眼中的光。那是一种……懂得的光。
他冷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丞相谬赞。不过一介丧家之犬,何敢劳丞相深夜追赶。
先生非丧家之犬,乃未遇风云之潜龙!
济民的语气变得无比恳切,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智渊的眼睛。
我家主公烈王鸿烈,出身草莽,却有容纳四海之胸襟,正虚位以待将军这般的擎天之柱!
他与霸烈王不同,他懂得,一个人的勇武只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而一个人的智慧,却能决定一个天下的归属!
智渊的心,那颗在无数次失望中几乎冰封的心,因为这番话,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看着济民真诚的眼睛,那是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真正懂得他价值的目光。
他挣扎着,多年的颠沛流离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济民看出了他的犹豫,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郑重地递了过来。
月光下,那卷轴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这非烈王手令,乃济民以身家性命所书之荐书。
济民的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
若主公慢待先生,济民愿同先生一同归隐!绝无二话!
先生,可愿再信一次这天下,信一次济民,也……信一次你自己
智渊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份尚带着对方体温的荐书。
那温度,仿佛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接过荐书,紧紧地握在手里。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终于来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
03
烈王鸿烈的军营,与霸烈王项羽的营地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通宵的豪饮,只有士兵们擦拭兵刃的嚓嚓声,和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
高大的拜将台上,烈王鸿烈一身戎装,身材魁梧,气质虽也粗犷,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份深沉的审视。
他看着台下那个由济民引荐来的,名叫智渊的清瘦文士。
台下,他麾下的众将议论纷纷,声音里充满了不服与质疑。
大王,就凭一个来路不明的儒生,就要拜为大将军
说话的是樊哙,嗓门洪亮,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啊大王,此人连马都未必骑得稳,如何统领我们这千军万马
周勃也皱着眉头,他实在看不出这个文弱书生有何过人之处。
我等跟随大王出生入死,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凭什么让他一个动嘴皮子的,爬到我们头上去
质疑声此起彼伏,像浪潮一样拍打着拜将台。
鸿烈环视众将,将他们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沉声道:我信济民。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智渊身上,那眼神里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济民说服后的决断。
我也愿赌这一把!
他猛地提高声音,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今日,我便将这全军兵马,托付于智渊先生!
站在烈王身边的济民,神情坚定,对智渊投去一个鼓励的目光。
智渊深吸一口气,开始登台。
他身上穿着崭新的铠甲,冰冷而沉重,压得他有些不习惯。
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台阶。
他的脑海中,隐水镇那片肮脏的泥地,李二狗叉开的双腿,和此刻万众瞩目的场景,疯狂地交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谬而强烈的冲击。
他没有激动,反而异常的平静。
仿佛过往所有的屈辱,都在此刻,化作了脚下坚实的台阶。
当他走到鸿烈面前,鸿烈亲手将象征着最高兵权的虎符与帅印,交到了他的手中。
虎符冰冷,帅印沉重。
当智渊的手握住它们的那一刻,他感到一股电流从指尖传遍全身。
这帅印,重逾千斤。
它承载的,是烈王的信任,是济民的期盼,更是他智渊压抑了半生的野心和抱负。
从今天起,隐水镇那个任人欺辱的无赖死了。
活下来的,是大将军,智渊!
山呼海啸般的大将军的喊声,从台下传来,尽管那声音里还带着许多不情愿。
智渊手握兵符,缓缓转身,面向三军。
他清了清嗓子,发布了他的第一道将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
传我将令,全军上下,即刻起,原地休整三日。三日之内,任何人不得擅自出营操练,违令者,斩!
此令一出,全场哗然。
包括鸿烈在内,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刚刚拜将,不整顿军纪,不厉兵秣马,反而让全军放假
那些原本就质疑他的将领,此刻脸上更是写满了果然如此的讥讽。
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儒生,果然是个疯子。
智渊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挑战了所有人的军事常识。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04
中军大帐内,巨大的军事沙盘前,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此计太过荒唐!
老将军周勃一拍桌子,胡子都气得发抖。
智渊仿佛没有听到,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一处被标记为烧毁的栈道模型上。
雍王章邯,拥兵数十万,扼守关中,以为我军必修栈道,方能进入。而修复栈道,非一两年之功不可。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故而,他必然松懈。这便是我军的机会。
他手指一移,指向另一条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标记着秘道关的崎岖小路。
我意,派一支老弱病残之师,约五千人,大张旗鼓,前往修复栈管。每日敲敲打打,声势务必浩大,进度务必缓慢。
而我,将亲率我军精锐主力,偃旗息鼓,自这秘道关,悄然潜入关中,直捣其都城废丘!
此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帐内瞬间哗然一片。
简直是胡闹!樊哙瞪着牛眼,那秘道关早已废弃百年,山路险峻,猿猴难攀,非人力能过!大军如何通行
没错!另一名将领附和道,数万大军在深山老林里穿行,粮草如何为继一旦被发现,我军将陷入绝境,连退路都没有!
智渊没有发怒,他只是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卷羊皮地图。
地图展开,铺满了整个桌面。
上面用精细的笔触,详细标注了秘道关的每一处山川河流,每一处可以开凿和通行的节点,甚至连哪里有水源,哪里可能有野兽出没,都一清二楚。
其精细程度,令在场所有身经百战的将领都瞠目结舌。
这……周勃看着地图,满脸的震惊。
智渊淡淡地开口:这,便是我被霸烈王冷落的那段时日里,闲暇无事,亲自勘察所得。
一句话,让所有质疑都变得苍白无力。
烈王鸿烈看着那份地图,又看了看智渊平静的脸,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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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一拍桌案:好!就依大将军之计!
计划开始执行。
栈道方向,几千名士兵敲敲打打,砍树搬石,声势浩大,但每天修复的进度,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章邯派出的探子,回报的消息都如出一辙:烈王军愚蠢至极,竟妄想修复绝壁上的栈道,主将智渊更是一个毫无经验的腐儒,不足为虑。
章邯闻报,日日与美酒妇人为伴,彻底放下了戒心。
而在另一边,黑暗的深山老林里,一支沉默的军队,正在智渊的带领下,如幽灵般穿行。
他们夜行晓宿,攀岩附壁。
智渊脱下了他那身崭新的铠甲,换上和士兵一样的草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途中,他们遭遇了突发的山洪,智渊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激流中,用身体拉起绳索,让士兵们安全渡过。
他们遇到了毒蛇的袭击,是智渊用随身携带的草药,救治了被咬伤的士兵。
他与所有人吃一样的干粮,喝一样的溪水,原本对他满腹狐疑的精锐将士们,眼神渐渐变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与信服。
半月之后。
当这支衣衫褴褛、面带风霜却眼神锐利的军队,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废丘城下时,雍王章邯正在他的王宫帅帐中,搂着美人,嘲笑那些还在栈道上敲敲打打的蠢材。
震天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在城外响起。
当一面绣着烈字的大旗,被插上废丘的城头时,雍王军瞬间大乱。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敌人会从背后出现。
整场战役,几乎没有发生激烈的抵抗。
雍王军不战自溃,章邯在乱军之中,仓皇出逃。
首战大捷,三秦震动!
庆功宴上,军营里一片欢腾。
烈王鸿烈激动地紧紧抱着智渊,在他背上用力地拍着,大声喊道:
先生真乃吾之子房!吾之子房啊!
智渊微笑着,接受着所有人的祝贺和敬酒。
但在一片欢腾之中,他却敏锐地注意到,鸿烈看着他的眼中,除了狂喜和激动之外,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那光芒很淡,很快,却像一根微小的刺,扎进了智渊的心里。
05
险脊口,黄沙漫天。
智渊站在高坡上,风卷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的面前,是黑压压一片,号称二十万的赵军。
而在他的身后,是滔滔不绝的江水,奔腾咆哮,再无退路。
他麾下的数万将士,看着眼前兵力悬殊的绝境,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大将军……我们被包围了。一名副将的声音都在发颤。
军中的怨气,已经开始蔓延。
为什么要渡河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个新来的大将军,怕不是疯了!
智渊听到了这些声音,但他面沉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前方。
三个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地发出,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声和水声。
第一,全军渡河已毕,背水扎营,再无退路。
第二,传令下去,砸毁所有做饭的锅,凿沉所有渡船。
第三,全军上下,每人只带三日干粮。
命令传下,全军哗然。
从震惊到恐慌,再到彻底的绝望。
砸锅沉船,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战若败,他们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赶进江里喂鱼。
将军三思啊!
这是要我们去死啊!
将士们的骚动越来越大,几乎要演变成一场兵变。
智渊没有解释,他只是走上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目光扫过每一张绝望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
将士们!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河滩。
看看你们的身后!是滔滔江水,无路可退!
看看你们的面前!是数倍于我们的敌人,他们正等着看我们饿死、困死!
我们没有退路了!我们唯一的生路,不在身后,不在脚下,而在前面!在敌人的营帐里!
今日一战,有死无生!
他举起剑,直指苍穹。
但若能死中求活,则天下震动!你们的家人,将以你们为荣!这天下,将传颂你们的名字!
现在,拿起你们的武器,随我,杀出一条活路来!
绝望,在这一刻,被点燃,化作了最疯狂的火焰。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他便无所畏惧。
赵军主帅陈余,在山顶上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切,轻蔑地笑了。
背水列阵,兵家大忌。这智渊果然是个不懂兵法的书呆子,已是瓮中之鳖。
他下令全军猛攻,想一鼓作气,全歼这支陷入绝境的烈王军。
然而,他错了。
他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被逼入绝境,只为求生而战的野兽。
战斗从清晨打响。
烈王军的士兵们,因为没有退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人人死战,个个争先。
一个士兵倒下了,另一个立刻补上,仿佛不知疲倦,不知死亡为何物。
智渊站在高处,指挥若定。
他的每一个指令,都像最精准的手术刀,利用狭窄的地形,利用敌军的轻敌心理,一次又一次地瓦解了赵军潮水般的猛攻。
战斗进行到黄昏,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赵军开始疲惫,开始胆寒。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支军队就是杀不完,打不垮。
就在这时,智渊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战机。
他派出了自己预留的最后一支奇兵,一支两千人的轻骑,绕道抄了赵军主帅陈余的大营。
当赵军后方帅旗倒下,火光冲天时,整个赵军的阵脚,彻底大乱。
杀!
智渊发出了总攻的命令。
已经血战了一天的烈王军,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如猛虎下山,冲向溃散的敌军。
大局已定。
此战,烈王军以数万兵力,奇迹般地大破赵军二十万。
夕阳下,智渊站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浑身浴血,疲惫不堪,但他的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经此一战,兵仙之名,不胫而走,威震天下。
智渊为鸿烈平定了北方最强大的对手,功勋之高,一时无两。
在庆功的朝贺上,已经登基称帝的鸿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拉着智渊的手,感慨万千。
吾得将军,如高祖得张良,如鱼得水啊!
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
智渊跪在地上,心中百感交集。
但他却发现,鸿烈在说这话时,眼神并没有看他,而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丞相济民。
那眼神中的深意,一闪而过,却像一盆冰水,让智渊在功勋的顶峰,背脊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寒意。
06
天下初定,金銮殿上举行了盛大的封赏大典。
智渊身着崭新华贵的亲王礼服,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接受封赏。
……封智渊为齐王,食邑万户,位极人臣……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回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浪潮般将他淹没。
智渊的脑海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仿佛又看到了隐水镇那片肮脏的泥地,闻到了那股屈辱的气味。
十年饮冰,一朝封王。
他心中充满了对龙椅上那个男人的感激,那个已经从主公变成烈帝的鸿烈。
他以为,自己终于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可以与君主共享这太平盛世,安享一世荣华了。
烈帝鸿烈走下龙椅,亲手将他扶起。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言语亲切,拍着智渊的肩膀。
爱卿,这天下,是你为朕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从今往后,你我君臣,共享富贵。
那只曾与他彻夜在沙盘前推演的手,如今拍在他的肩膀上,却多了一份帝王的威严,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
曾经那种在军帐中抵足而眠、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已经荡然无存。
晚上的庆功宴,气氛更加热烈。
烈帝频频举杯,与樊哙、周勃等一众老将领开着粗俗的玩笑,谈笑风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
唯独与智渊的交流,变得客套而公式化。
齐王,朕敬你一杯,此战你居功至伟。
智渊受宠若惊地起身,一饮而尽。
他试着像从前一样,提起某次战役中两人狼狈不堪的趣事,想找回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但烈帝只是淡淡地一笑,点点头,便转向了别的话题,仿佛那段记忆已经与他无关。
智渊端着酒杯,站在热闹的人群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荣耀达到了顶点,地位达到了巅峰,可那种精神上的亲密感,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宴会散去,群臣退朝。
智渊独自走在幽深寂静的宫廷长廊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他看到前方,烈帝的背影在几个太监的簇拥下,正缓缓走向后宫,那明黄色的龙袍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要追上去,像从前那样,与他并肩而行,聊一聊国事家常。
可是,无论他走得多快,那个背影与他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都无法缩短。
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
智渊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能轻而易举追上那个背影,而现在,不能了。
一道无形的墙,已经横亘在他们之间。
这盛世,这荣华,真的是他想要的归宿吗
一个巨大的问号,在他心中升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气。
07
朝堂之上,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烈帝鸿烈开始了他不动声色的布局,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缓缓移动着棋盘上的棋子。
第一次廷议,讨论的是战后各地的治理问题。
鸿烈在听取了所有人的意见后,忽然话锋一转。
齐地,乃天下富庶之源,鱼盐之利,关乎国本,不容有失。
他目光扫过智渊,脸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微笑。
朕以为,齐地应由朝廷直辖,以固国本。智渊爱卿劳苦功高,朕心中有愧,不若改封于楚地,楚地广袤,正合爱卿大展拳脚。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无人可以反驳。
智渊从最富庶的齐地,被平调到了相对贫瘠的楚地。
他跪下谢恩,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看懂了,这是第一步。
不久后,又一次朝议。
烈帝以边疆布防需全面调整,以备不虞为名,将智渊麾下最得力的几名核心将领,如韩信、彭越等人的原型,一一调往了南北边陲的偏远地区。
美其名曰,委以重任,镇守国门。
鸿烈从不直接针对智渊,但他的每一项政令,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片一片地,切断智渊的羽翼,削弱他与军队的联系。
智渊内心痛苦而矛盾。
他想不通,那个曾经将全军性命托付给他的主公,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想找烈帝,像从前那样,坦诚地聊一次。
可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时机了。
每次他请求觐见,都会被告知陛下正与大臣议事,等他被允许进入时,书房里总有一堆其他大臣在场,所有的话题,都只能是公事公办。
丞相济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在朝堂上几次想为智渊说话,但都被烈帝用一个眼神,或是一句不经意的话给堵了回去。
一天深夜,济民悄悄来到楚王府。
两人在书房相对而坐,良久无言。
最终,还是济民先开了口,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大王,树大招风啊。
他看着智渊,眼中满是担忧。
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藏锋守拙,方为上策。
智渊苦笑:丞相,我如何藏,如何拙我便是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在陛下眼中,恐怕也是心怀叵测。
又一次朝议,边疆某地爆发小规模叛乱。
这是智渊最擅长的领域,他几乎是本能地站了出来,条理清晰地提出了平叛的方略,从兵力调动到后勤补给,再到战后安抚,滴水不漏。
满朝文武,包括龙椅上的烈帝,都听得频频点头。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平叛主帅非智渊莫属。
然而,最后,烈帝却将平叛主帅的职位,给了一个资历和能力都远不如智渊的宗室将领。
理由是:此等小事,何须劳动楚王。让宗亲去历练一番也好。
智渊默默地退回队列,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熄灭了。
他陷入了一个死局。
他动,是错,是揽权。
他不动,也是错,是拥兵自重,心怀怨望。
散朝后,智渊失落地走出宫门,天色已晚,华灯初上。
在宫墙的一个阴暗角落里,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新晋的谋士,诡谋。
诡谋正与几名以言辞犀利著称的言官低声交谈着什么。
看到智渊出来,诡谋停止了交谈,转过头,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笑容里,既有几分虚假的同情,更有几分看好戏的冷酷。
智渊心中一凛。
他知道,一张针对他的,无形的大网,正在暗中悄然织就。
08
深夜,烈帝的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却压不住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闷。
谋士诡谋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体伏得很低,声音也压得很低,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陛下,智渊用兵如神,威望之高,已在军中深入人心。若其心有异,则天下无人能制。
常规的削权手段,不过是剪其枝叶,难撼其根。长此以往,恐生大患。
烈帝鸿烈坐在书案后,没有说话。
他修长的手指,在名贵的紫檀木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打着。
咚,咚,咚……
每一声,都敲在诡Móu的心上,也敲在鸿烈自己激烈斗争的内心。
臣有一计,可兵不血刃,令这头猛虎自投罗网。诡谋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兴奋。
鸿烈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说。
陛下可效仿古时圣王,以南下游览云梦泽为名,实则是在迷雾泽设下会盟之所,遍召天下诸侯前来朝会。
智渊身为楚王,必在受邀之列。
诡谋抬起头,眼中闪着算计的光。
他若奉诏前来,则已入我天罗地网,是擒是杀,全凭陛下一念之间。
他若抗旨不来,则正好坐实其心怀叵测、意图谋反之罪名,届时陛下振臂一呼,天下诸侯,必群起而攻之!
此计,无论他来或不来,他都必败无疑!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有灯花爆开的噼啪声,偶尔响起。
许久,鸿烈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准。
……
楚王府,智渊的书房里。
那份用泥金小楷写就的诏书,就摊开在他的面前。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华美而优雅,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一封催命符。
它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智渊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名为迷雾泽的陷阱。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未眠。
墙角的沙盘上,还摆着他不久前为烈帝亲手设计的,整个帝国的边疆防御图。
每一个关隘,每一个兵力部署,都凝聚着他的心血。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显得无比的讽刺。
夜更深了,丞相济民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没有让下人通报,是自己走来的。
两人相对而坐,看着桌上那份诏书,都沉默了。
茶水,已经凉透。
最终,还是济民艰难地开口,他的声音干涩而苍老。
陛下……或许,只是想念旧日君臣情谊,想与故人重聚一番……
这句话,他说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智渊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那杯冰冷的茶,一饮而尽。
济民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是他,亲手将这匹千里马,引荐给了如今的君王。
他站起身,蹒跚地向外走去。
在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大王……保重。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佝偻,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书房里,又只剩下智渊一个人。
他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了院中正在练武的一位将领身上。
那是锺离昧,前朝霸烈王麾下的猛将,兵败后被他收留,一直待如兄弟。
烈帝,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多次在言语中敲打过他。
一个疯狂而悲壮的计划,在智渊的心中,渐渐形成。
他要用这最后一次,也是最惨烈的一次忠诚表演,去走完这条通往迷雾泽的,绝路。
09
楚王府的密室里,灯火摇曳。
智渊与锺离昧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壶酒。
酒是好酒,但谁都没有心情去喝。
智渊将烈帝的猜忌,朝堂上的步步紧逼,以及这次迷雾泽之行的凶险,毫无保留地,全盘告知了锺离昧。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锺离昧静静地听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直到智渊说完,他才惨然一笑。
那笑容里,有悲凉,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我本是前朝降将,一介败军之将,蒙大王不弃,收留至今,待我如手足,此恩此德,锺离昧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他站起身,看着智渊,眼神无比的坚定。
如今,我这条贱命,反而成了大王的拖累,成了陛下猜忌大王的借口,这……是我的罪过。
话音未落,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
呛啷一声,剑光如水,映亮了密室。
他将锋利的剑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大王!智渊大惊失色,猛地站起,你这是做什么!
大王,请听我一言。
锺离昧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大义凛然的决绝。
我死,不过一武夫之死,无足轻重。大王若死,这天下,将再无‘兵仙’!
请大王取我首级,带去迷雾泽,向那薄情寡义的皇帝,表明您的心迹!或许……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我岂能为苟活而杀忠臣!智渊冲过去,想要夺下他的剑,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大王!锺离昧大喝一声,逼退了智渊。
能为大王而死,是昧之荣幸!请大王成全!若有来世,昧再为大王执鞭牵马!
说罢,他再不犹豫,手腕用力一划。
一道血线,在他的颈间绽开。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眼睛,却还死死地看着智渊,带着一丝最后的期盼。
大王……
智渊扑过去,抱住锺离昧尚有余温的身体,痛哭失声。
密室里,只剩下他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许久,哭声渐止。
智渊缓缓地站起身,擦干眼泪。
他抽出自己的佩剑,手在微微颤抖。
最终,他闭上眼睛,亲手割下了自己兄弟的首级。
他找来一个最华丽的锦盒,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这个过程,是对他心智和人性的最大考验与摧残。
仿佛被割下的,不是锺离昧的头,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灵魂。
几天后。
楚王的车驾,载着一个沉重的锦盒,在数百名亲兵的护卫下,缓缓驶出了城门,驶向那未知的、迷雾重重的南方。
一路之上,山河依旧,风景如画。
但这片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在他眼中,却只剩下一片苍凉。
他知道,这是一条再也回不去的路。
远方,迷雾泽的轮廓,在望了。
那里的雾气,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张巨大的、沉默的嘴,在等待着吞噬他,和他最后的希望。
10
迷雾泽行宫,建在广阔湖泽的中央,四面环水,只有一条长长的栈桥与陆地相连。
终年不散的雾气,将整座宫殿笼罩得如梦似幻,却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阴冷。
智渊走下马车,独自一人,捧着那个锦盒,踏上了栈桥。
他能感觉到,身后亲兵们担忧的目光,也能感觉到,隐藏在浓雾深处,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行宫大殿的门,吱呀一声,为他打开。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
烈帝鸿烈,高坐于大殿尽头的御座之上,一身玄色常服,面无表情。
他的两旁,没有想象中前来会盟的诸侯,只有一排排甲胄鲜明、手持戈矛的武士,肃然而立,杀气腾G腾。
智渊的心,沉到了谷底。
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他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将手中的锦盒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响彻空旷的大殿。
臣,楚王智渊,奉陛下诏书,前来朝会。
并带来抗旨不尊、意图谋反之逆贼锺离昧首级,以证臣心,以靖国法!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然而,龙椅上的鸿烈,连看都未看那锦盒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冷冷地盯着智渊。
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久,许久。
鸿烈才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拿下。
话音未落,两旁的武士如狼似虎地蜂拥而上,粗暴地将智渊按倒在地,用冰冷的绳索将他捆绑得结结实实。
智渊没有挣扎。
他只是被人按在地上,拼尽全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龙椅上那个男人。
那个他曾视为兄弟、视为恩主、为之付出了一切的男人。
他终于看清了。
在那双曾经充满信任和豪情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权力和猜忌。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忠诚,所有的情义,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目光,击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悲愤,从他的胸腔中喷涌而出。
他仰天长啸,声音撕裂了行宫的死寂,也彻底撕裂了那场君臣相知、共享富贵的虚伪面具。
狡兔死,走狗烹;
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他的嘶吼,带着血和泪,在迷雾中回荡不休。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哈哈……哈哈哈哈!
烈帝鸿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怒喝道:
堵上他的嘴!押下去!
智渊被粗暴地拖了下去,他的笑声和呐喊,渐渐消失在浓雾深处。
等待他的,不再是决胜千里的战场。
而是一个更小,也更绝望的牢笼。
11
智渊没有被立刻处死。
一道圣旨下来,他被废去楚王之位,贬为淮阴侯,软禁在京城的一座府邸之内。
这座府邸,名为淮阴侯府,实际上,是一座华丽的监狱。
高墙耸立,守卫森严,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烈帝鸿烈,显然不愿亲自背上烹杀功臣的千古骂名。
他需要一个更体面的,让智渊消失的方式。
而这个任务,被巧妙地,交到了昭仪后的手中。
昭仪后,那个曾经在鸿烈微末时与他共患难的女人,如今已是后宫之主,她的手段,远比鸿烈表现出来的更加狠辣。
智渊的生活,变得异常平静。
每日在府中静养,有仆人伺候饮食起居,但那些仆人的眼睛里,没有恭敬,只有监视。
他时常独自一人,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用石子在地上摆开棋局。
黑子与白子,厮杀纠缠。
他一个人,复盘着自己一生的战局,从胯下之辱,到坛前拜将,再到这囚徒困境。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死亡前那段漫长而磨人的等待。
昭仪后的动作,很快就来了。
她派出的眼线,化作了府中的仆役、厨娘,监视着智渊的一举一动,记录下他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
朝堂之上,开始有言官上奏,言辞隐晦地散布着淮阴侯心怀怨望,日夜推演兵法,恐有不轨的言论。
丞相济民,曾拖着老迈的身体,入宫为智渊求情。
但烈帝只是淡淡一句后宫之事,朕不便插手,便让昭仪后出面,用各种理由将济民挡了回去。
最后,济民只能派人,送来一些书籍和御寒的衣物,隔着高墙,遥遥一叹。
一个深秋的午后,天气转寒。
一名心腹宦官,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走进了淮阴侯府。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锡制酒壶。
侯爷。
宦官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声音尖细。
昭仪后娘娘说,侯爷劳苦功高,如今身子孱弱。这天气转寒,特赐下宫中佳酿,为侯爷暖暖身子。
他说着,便要上前为智渊斟酒。
智渊看着那壶酒,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一丝悲凉。
他知道,这不是毒酒。
这只是试探。
如果他喝了,就代表他接受了这份恩赐,代表他屈服了。
如果他愤怒地拒绝,那正好坐实了他心怀怨望的罪名。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去看那壶酒,而是抬头看了看树上那片即将凋落的黄叶。
代我,谢过娘娘美意。
他的声音很平静。
只是臣身有旧疾,太医嘱咐过,不宜饮酒。娘娘的恩典,臣心领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仆人。
将酒倒了吧,莫要辜负了娘娘的心意。
仆人战战兢兢地上前,接过酒壶,将那清冽的酒液,全部倒在了树下的泥土里。
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那名宦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又抓不到任何把柄。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智渊看着湿润的泥土,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更直接,也更致命的杀招,很快就要来了。
12
最后的杀招,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悄然而至。
一队宫中禁卫,敲开了淮阴侯府的大门。
为首的太监,手持昭仪后的懿旨,宣称:宫中发现叛逆同党图谋不轨,搜得一份同党名册,其中笔迹与侯爷相似。娘娘有令,请侯爷即刻入宫,协助辨认,以证清白。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
但它是一道懿旨,一道无法拒绝的命令。
当命令传来时,智渊正在院中。
秋风萧瑟,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在他眼前,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他伸出手,接住了那片落叶。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像这片叶子一样,走到了尽头。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
他回到房中,让仆人找出了一身衣服。
那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常服,不是王袍,也不是侯服。
而是当年,他第一次被烈王鸿烈拜为大将军时,所穿的那一身。
他仔细地,将衣服穿好,将头发束起,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
镜中的自己,清瘦了许多,两鬓也已染上了风霜,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平静。
此去,永安宫。
此去,无回头路。
永安宫,是后宫之中一座偏僻的宫殿,灯火昏暗,鬼气森森。
智渊被带到殿门前,太监将他独自一人推了进去,然后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根蜡烛在风中摇曳,将巨大的梁柱影子,投射在地上,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一座巨大的屏风,挡住了前路。
屏风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昭仪后,并未露面。
只有一个阴冷的、属于女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问。
阶下囚智渊,你可知罪
智渊站在大殿中央,挺直了脊梁。
他环视了一下这空旷而阴森的牢笼,平静地笑了。
臣唯一的罪,就是功劳太大,大到让陛下和娘娘,夜里睡不安寝。
放肆!
屏风后的声音,瞬间变得厉喝。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拿下!
一声令下,屏风后,猛地冲出数十名手持棍棒的宫女和宦官。
他们面目狰狞,眼中没有怜悯,只有执行命令的麻木。
他们没有用刀剑,因为昭仪后不想让智渊的血,脏了她的宫殿。
他们将智渊团团围住。
棍棒,如雨点般,齐齐落下。
在第一根棍棒落在他身上的瞬间,外部世界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开始模糊、退去。
他的意识,进入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宁静的境界。
他看到了隐水镇那个屈辱的下午,阳光刺眼,他对自己说:这只是开始。
他看到了月光下,丞相济民那双燃烧着光芒的眼睛,那束光,点燃了他沉寂的生命。
他看到了高高的拜将台上,烈王鸿烈亲手递过来的帅印,那沉甸甸的重量,是他荣耀的起点,也是他悲剧的开端。
他看到了无数场战役,旌旗蔽日,金戈铁马,他的每一个计策,都化作了帝国的一寸寸疆土。
最后,他看到了史官的竹简,一页一页被翻开。
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两个字——
兵仙。
他看到后世的将领,在他的兵法书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他看到茶楼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将他的故事,传颂了千年。
肉身终将腐朽。
但思想与传奇,可以不朽。
他们能斩断我的身躯,却斩不断我在历史长河中的身影。
这天下,曾为我俯首;这历史,将为我铭记。
昭仪后,烈帝,你们……真的赢了吗
我的终点,或许,才是我永生的开端。
最后一幕,画面定格。
智渊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丝平静,甚至带着一抹解脱的微笑。
他的周围,是模糊的、疯狂的、挥舞着棍棒的剪影。
他的故事,在此刻结束。
但他的传奇,以及他留给后世的,那个关于权力、忠诚与人性的巨大问号,将永远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