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以纸偶问长生 > 第10章
夜风穿林,如刀割过荒草。
桑浅的身影自小径尽头浮现,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贴着地皮滑行。
她没有回义庄——那盏曾为她守夜的孤灯早已熄灭在身后,如同退潮后遗落的泡沫,无声无息。
她的方向是村外那座废弃多年的陶窑,塌了半边顶,裂开的窑口像一张沉默的老嘴,吞得下光,吐不出声。
她靠墙坐下,从心口贴肉处取出一卷焦黄残信,边缘烧灼成锯齿状,字迹模糊如烟熏。
这是母亲死前藏进陪葬纸马腹中的遗物,断断续续写着:“……非咒御偶,乃以身为律……三缓一急,魂可归息……”末尾画着一个歪斜的朱砂“回”字,笔锋顿挫,似临终挣扎所留。
她凝视片刻,指尖抚过那枚炭化的纸人头颅——那是母亲最后一具作品,也是唯一未被焚毁的残件。
传说中,扎纸匠若能将自身气息烙入纸骨,便可唤醒死物之灵。
但她不信虚妄咒术,只信手中技艺。
可今夜,她决定试一次禁忌之法。
舌尖微痛,血珠渗出。
她轻轻一点朱砂“回”字。
刹那间,脑中轰然炸响!
不是声音,而是一段节奏——三缓,一急。
三缓如深呼吸将尽,一急似惊梦骤醒。
像心跳漏拍,又像脉搏逆流。
《唤灵节拍》最后一式,竟以这种方式灌入神识。
她猛然睁眼,眸底映着月光,却比寒潭更静。
原来母亲从未用符咒控偶,而是用呼吸与脉动为律,让竹骨记住“活”的节奏。
每一折、每一线,皆随心律起伏,久而久之,纸偶便有了模仿生命的本能。
这才是“纸生魂”的真正开端。
她起身,拾起炭条,在窑壁上重重划下九道横线。
七日之内,我要扎出会走路的纸。
第一日,她拆尽旧稿,不再用铜丝簧片机关驱动关节。
那种机械之动,终究是傀儡戏法,离“活”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要的是自主行动,是无需牵引也能迈步的生命雏形。
第二日,小豆子提着粗陶饭罐来到窑口,怯生生放下。
他看见桑浅双指捻竹,快得几乎留下残影。
每一根竹篾都经火烤定型、冷泉浸透、再以韧筋编法交错编织。
老篾匠曾说:“竹有生死,死则脆,生则韧。”她如今明白了——所谓“生”,便是让材料记住主人的气息与节奏。
第三日,她开始在竹节内部镂空微管,灌入混有自己指尖血丝的温浆。
血不为祭,只为引契。
她的血里有她的频率,有她日夜打磨出的“匠心共振”。
这便是纸偶最初的“心跳”。
第四至第六日,她闭目扎制,口中默念《净秽经》反调——世人诵此经以驱邪避秽,她却逆其音律而行,以长短呼吸掌控节奏:吸气时弯臂,呼气时接颈,停顿时点睛。
每一个动作,都卡在呼吸转换的缝隙里,精准如刻。
第七日黄昏。
一对素面白裙纸童静静立于案上,身高三尺,眉目空白,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将启未启”之感。
它们的关节处隐有血纹流转,像是血脉初通,尚未睁开的眼眶下,细微震颤不断。
桑浅盯着它们,许久未动。
然后,她取出母亲遗像,置于供桌中央,旁边摆上几味药材——那是当年为治兄长邪毒所用的方子,如今已无人记得配比。
她点燃一炷安神香,青烟袅袅升起,缭绕如雾。
“巡药。”她低声下令。
声音很轻,如同风吹过枯叶。
香火微闪,室内寂静如渊。
她盘膝闭目,调息入定,等待结果。
而就在窑外树影深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窑内景象,瞳孔因震惊而剧烈收缩。
桑红柳来了。
她已在窗外潜伏整整两个时辰。
这几日桑浅闭门不出,村里流言四起,赵屠户昨夜酒醉嘟囔:“我亲眼见她院里的纸马半夜自己转了个圈!”起初她不信,可此刻——那两具纸童分明静止不动,却在香烬将灭之际……
窸窣。
轻微的摩擦声自地面传来。
两具纸童缓缓抬头,脖颈转动发出极细的“咔”声,随后双足轻启,一步,一步,绕着供桌缓步行走三圈。
步伐不齐,却稳定得诡异,仿佛踩着某种看不见的节拍。
走完三圈,它们同时停下,齐齐转向遗像,双膝弯曲,缓缓跪地,深深一拜。
月光斜照进来,映在它们空白的脸庞上,竟似有悲意流转。
桑红柳撞倒瓦罐的刹那,碎陶四溅,像一地断裂的骨节。
那声脆响在死寂的窑口炸开,仿佛惊醒了某种沉眠之物。
两具纸童倏然转头——没有眼球的眼眶,却精准锁定了她的气息,如同野兽嗅到了血腥。
她浑身一僵,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动了……真的动了!”她嘴唇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贱人竟真把死人玩意儿炼成了精!”
恐惧如藤蔓缠住心脏,可贪婪更快地攀了上来。
她猛地抽出腰间铁剪,破门而入,寒光直取纸童面门:“给我!这些该是我桑家的!”
话音未落,左侧纸童竟离案跃起,素白纸袖撕裂空气,一把扯住她衣襟;另一具则疾扑面门,双臂如蛇缠颈,冰冷纸掌贴上她脖颈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已被鬼手扼喉!
“啊——!”她尖叫翻滚,发髻散乱,剪刀脱手飞出,撞在窑壁上发出刺耳鸣响。
她连爬带滚逃出窑外,泥地留下几缕被扯断的头发。
回头一瞥,那两具纸童已静静立回案上,仿佛从未移动,可她分明看见——它们空荡的眼眶,正对着她逃走的方向。
“它在看我!它知道我是谁!”她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与疯狂,“它记住了我的脸!它会来找我……它一定会来找我!”
陶窑内,桑浅缓缓推门而出。
月光斜照,映出她清冷的侧脸,眸光如刀,却无波澜。
她低头抚过纸童头颅,指尖轻触眉心一点——那里原是朱砂点染的“识窍”,如今竟由赤红转为浅粉,如初绽桃蕊,隐隐有微弱脉动。
她眸光微敛。
不是血,不是咒,是情绪。
方才桑红柳那一瞬的惊惧、怨毒、占有欲,如浊流涌入无形之网,竟被纸童无意识吸纳,化作了“心核”颜色的蜕变。
它们不仅学会了动作,更开始感知人心。
“原来如此。”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拂纸灰,“你们走的不是我的路,而是踩着所有恨我的人,一步步……站了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望向窑壁。
九道炭痕横列,是她七日前所刻。
前八道整齐划一,第九道却多出一笔斜划,像是无意识的重复。
她凝视良久,心头微震——方才纸童绕供桌三圈,每一步落点,竟都踏在她过往七年扎纸生涯的关键节点上:第一圈,是她十岁扎出第一匹无腿纸马;第二圈,是母亲焚于火中的“招魂灯”;第三圈……是桑虎被邪法反噬那夜,她偷偷塞进他枕下的纸护身符。
它们记得的,不只是动作节拍。
还有她的执念,她的痛,她的未竟之愿。
风穿窑口,吹得残符猎猎作响。
远处山道,一辆无旗黑车悄然停驻,车帘微动,一只修长手指轻点窗纸,指腹下似有极细微的震感传来——像是在捕捉某种刚刚觉醒的频率。
车内,一道低沉嗓音淡淡响起:“第七日,自主巡药,心核生变……变数,已踏出第一步。”
指尖收回,帘影垂落,再无动静。
而桑浅已将两具纸童收入青竹箱,以黄麻绳五道缠封,再贴符纸镇压。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有些东西再也藏不住了。
她抬头望天,残月如钩。
“从今往后,”轻轻声道,“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扎纸的秽女。”
“我是让纸……活过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