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透,薄雾如灰纱笼罩村落。
桑浅赤脚站在扎纸坊门前,冷风卷着残叶拂过脚踝。
门框上贴着一张朱砂写就的封条,字迹狰狞如刀刻:“污秽宗祠,行邪术者,永禁触竹纸三物。”墨迹尚未干透,像是怕她反悔似的,急不可耐地钉死了她的命途。
几个孩童躲在巷角偷看,手里攥着烂菜叶、臭鸡蛋,见她不动,胆子便大了些。
一个瘦猴似的小孩率先甩出手,腐烂的白菜梆子砸在她肩头,汁水溅开,腥臭扑鼻。
“女鬼婆!烧纸唤魂,克死亲娘,下一个就是你爹!”
“晦气东西,滚出桑家村!”
笑声尖利,像乌鸦啄眼。
桑浅没动,也没抬头。
她只是缓缓蹲下身,从泥水里拾起一块焦黑的纸片——那是昨夜火中残存的纸偶手臂碎片,边缘蜷曲如枯叶,却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
她指尖轻轻摩挲那道被火舌舔过的纹路,忽然怔住。
那一瞬,记忆倒流回火焰吞噬前的最后一秒。
那只纸手抬起时,掌心朝内,五指微屈,不是木偶般僵直的动作,而是……一种防御的姿态。
更确切地说,是护的姿态。
而就在它挡住火舌的刹那,她分明感觉到,指尖传来一次极轻的跳动——
像脉搏。
像心跳。
她将纸片小心夹进怀中,紧贴胸口。
那里有一块常年佩戴的旧布囊,装着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半截褪色的红绳。
此刻,那跳动感仿佛顺着纸片渗入血肉,与心跳隐隐共振。
她终于明白,昨夜不是幻觉,也不是冤魂作祟。
是它,真的动了。
夜幕降临,柴房漏风,油灯摇曳如将熄之魂。
桑阿婆佝偻着背,从后院翻墙而来,怀里裹着一床旧棉被。
“快进来,别让人瞧见。”老人声音压得极低,眼里满是惊惧与怜惜,“你娘要是还在,绝不会让你们走这条路……可她也绝不会白白死。”
桑浅坐在草堆上,一言不发,只用指甲刮着竹篾上的毛刺。
她的手很稳,哪怕整座村子都在喊她“妖女”,哪怕族规已判她此生不得再碰扎纸之艺。
“你娘临终前烧了一叠稿子。”桑阿婆突然开口,“全是些奇形怪状的骨架图,关节错位,脊椎分叉……她说那是‘活偶骨法’。我问她为何要改祖制,她只说了一句——”
老人顿了顿,仿佛那句话至今仍带着禁忌之力:
“形随心转,神由情生。”
桑浅猛地抬眼。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她十七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
从小,族中训诫代代相传:“扎得越像活人,越招阴祟;纸人有神,必引亡魂附体。”所以所有纸偶都刻意做得呆滞、僵硬,眼无珠,肢无关节,只为避讳“似人”之罪。
可母亲……一直在偷偷改。
她改的不只是结构,更是目的。
她们做的从来不是祭品。
而是替身。
替死者走黄泉路,替生者挡灾劫,替无法言语之人,完成最后的愿望。
桑浅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近乎觉醒的震颤。
她忽然想起幼时常见的一幕:母亲总在深夜独自扎一只小童纸偶,完成后并不焚烧,而是放在窗台上,任风吹雨打。
有一天她问为什么,母亲摸着她的头说:“它在学呼吸。”
当时她不懂。
现在她懂了。
那不是迷信,不是疯话。
那是修行。
以匠心为引,以情感为火,以指尖塑形,以心神赋灵——
这才是她的道。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桑浅盘膝坐于柴堆之上,双目微闭,耳廓却如蝶翼般轻颤。
她早已习惯在黑暗中工作,多年夜间扎纸练就的听觉,能分辨出十步之内落叶与脚步的差别。
而现在,她听见了。
屋外,泥土上有极轻的碾压声,两人,布履,缓步靠近,刻意放轻,却不曾想到今晚无风,连草尖露珠滴落都能入耳。
是执事。
他们来了。
火油泼上草席的刹那,她已翻身掠起,足尖一点地面,整个人如狸猫般窜向屋顶横梁,蜷身隐入阴影。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她手中握着三枚竹签——最普通的削笔签子,但她已在顶端蘸了烧化的蜡油,再裹上细沙,只要刺入皮肉,便会因高温灼烫造成剧痛与短暂麻痹。
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若今夜逃不过,她也要让来人记住,这双手不仅能造纸偶,也能取命。
屋内火油味弥漫开来,一人低语:“烧死她,省得再生祸端。”
另一人冷笑:“昨晚那纸人抬手的事,监正大人已派人查问。若是真通了灵,咱们灭口晚了,怕是要惹上天罚。”
桑浅瞳孔骤缩。
监政?司天监?
难道……她的事,已经惊动了朝廷?
正当她思索之际,门外忽有风掠过,油灯火苗猛地一歪,映照出角落一处阴影——
那里静静坐着一具小童纸偶,不过巴掌高,是她昨夜用废纸边角料随手扎的,眼睛是炭笔点的两点,嘴巴都没画全,本该是个笑模样,如今却被火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在墙上,竟像一张哭脸。
她记得自己把它放在那儿,只是……想试试新折的颈骨能不能转动。
而现在,它的头颅似乎……微微偏了一些?
面向门口的方向。
桑浅屏住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那具巴掌高的小童纸偶,竟在火光摇曳中缓缓转过了头。
颈骨发出极轻的一声“咔”,像是竹节受热膨胀的微响,又像是一根沉睡多年的经络终于被唤醒。
它炭笔点成的眼眶,在油灯映照下忽然泛起一丝诡异的红光——不是火焰的倒影,而是从内里透出的、仿佛有血丝浸染般的暗芒。
“嘘——”
一声极短促的气音自它未画全的嘴边逸出,轻如风过竹隙,却精准地切入两名执事耳膜最敏感的刹那。
“谁?!”持火盆的执事猛然回头,瞳孔骤缩,死死盯住角落那具本该静止的纸偶。
他的视线甚至不敢多留一瞬,只觉一股阴寒顺着脊背爬升,仿佛有无数双亡者之眼正从冥界缝隙中窥视着他。
“鬼……鬼醒了!”另一人踉跄后退,手中火把失手砸向地面,火星四溅。
慌乱中他一脚踢翻了油罐,火舌瞬间舔上草席,燎烟腾起,灼热扑面而来。
他惨叫一声,裤腿已燃起烈焰,跪地翻滚不止。
混乱之中,屋顶横梁上的桑浅眸光一闪,没有半分迟疑,足尖轻点,身形如夜鸦掠枝,悄无声息落地。
她没有去看那两个狼狈逃窜的执事,也没有理会蔓延的火势,而是径直走向角落——
那具小童纸偶依旧坐着,头颅微微偏斜,面向门口的方向,姿势凝固如初。
可桑浅知道,刚才那一瞬,它动了。
她蹲下身,指尖颤抖着触碰它的右手。
食指弯曲,指节微屈,正是她十年来每夜捻线时的习惯动作。
这个细节,连族中最老的扎纸匠都不会注意,可它记住了。
不只是动作。
是她的呼吸节奏,是她落刀的力度,是她在深夜孤独时无意识哼唱的调子,是她为母亲守灵那晚,泪水滴在纸面上的湿度与温度……
她的纸偶,正在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记住她的一切。
“是你……提醒我的?”她低声问,声音几不可闻,像是怕惊扰一场刚刚苏醒的梦。
风从破窗灌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晃动。
就在光影交错的一瞬,她分明看见,那纸偶的眼眶深处,红光再次闪了一下——
然后熄灭。
桑浅猛地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底已无半分动摇,只剩一片沉静如渊的坚定。
她将小童纸偶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紧贴着那块旧布囊,与昨夜拾回的焦黑残片并列而放。
原来不是灵气引动天地,也不是符咒勾通幽冥。
是她自己,十年如一日的专注、偏执、痛苦与执念,早已在每一次削篾、折纸、糊浆的过程中,悄然烙印进这些“死物”之中。
她的道心,就是匠心。
她的修行,从来不在天上,而在指尖。
屋外,脚步声杂乱远去,夹杂着惊恐的低语:“邪术成真了……纸人通灵,这是要变天啊!”
桑浅站在废墟般的柴房中央,脸上沾着灰烬,赤脚踩在冰冷泥地上,却像踏在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茧疤、裂口渗血的手,第一次,轻轻笑了。
“我不需要他们承认……”她喃喃,声音很轻,却如刀刻石,“只要我的纸,还能动一下,我就没输。”
窗外墙根,小豆子蜷缩在阴影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鸟——翅膀一高一低,尾羽断裂,是他偷看桑浅扎纸三年,才勉强拼出来的模样。
他不懂什么修行,也不知何为通灵,但他听见了那一声“嘘”。
三日后,桑家祠堂外将搭起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