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的隔离观察期，在绝对寂静和绝对监控中缓慢流逝。
凌夜表现得如同以往任何一个完成任务后接受检查的“单兵”——沉默、配合、情绪平稳。他按时进食由气动管道送来的营养膏，接受定时的远程生理扫描，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躺着，或是进行一些简单的恢复性拉伸。
但他平静的外表下，思维的齿轮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那个神秘通讯带来的信息，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他记忆锈死的锁孔，虽然没能立刻打开，却带来了持续的、令人不安的震动。
“他们……在骗你……”
“十七号……不是意外……”
“找到‘老烟斗’……他知道……火焰……”
每一个词都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他试图从秩序局内部浩如烟海却对他严格封锁的信息中，捕捉任何可能与“老烟斗”相关的蛛丝马迹。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一个代号，或者一个绰号，带着一种旧时代的、与这个冰冷高科技环境格格不入的烟火气。
隔离室的门终于无声滑开。这一次，门外站着的是陈菁，她身后没有特勤队员。
“时间到了，凌夜。出来吧。”陈菁的语气依旧干练，但似乎比白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凌夜沉默地起身，拔掉身上的传感器接头，跟着她走出那间纯白的牢笼。重新呼吸到外部走廊相对“正常”的空气，竟让他有一种微弱的、重获自由的感觉。
“感觉怎么样？”陈菁一边走一边问，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
“可以执行任务。”凌夜的回答标准得像手册。
陈菁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很好。白琊博士对你的恢复速度表示满意。现在有个新任务给你，级别不高，算是……适应性训练。”
他们穿过几条通道，来到一个凌夜从未涉足过的区域。这里的空气带着旧纸张、灰尘和一种淡淡的霉味，与总部主流区域的洁净感截然不同。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标识着数字编号和模糊的功能区划名称，许多已经褪色。
“这里是总部的地下档案库外围，存放的是红月事件初期、秩序局尚未完全标准化时期的部分物理备份档案，以及一些淘汰设备的零件库。”陈菁在一扇标有【07号杂物分类间】的门前停下，进行身份验证。
“你的任务是协助档案管理员，整理07号库房内一批刚刚从某个废弃前哨站回收的物资箱。需要分类、登记其中有价值的旧时代纸质文件或物品，并清理掉无用的垃圾。很简单，但需要耐心和细致的观察里。”
门滑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金属箱子和弥漫的灰尘。一个穿着陈旧制服、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的老管理员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工作台前吃力地搬动着什么。
“老徐，”陈菁提高了一点音量，“给你派了个帮手。”
老管理员闻声缓缓转过身。
那一刻，凌夜的心脏几乎骤停。
老人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有些浑浊，看上去就是一位普通的、甚至有些行将就木的旧档案管理员。但是——
他的嘴角，叼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旧的、暗褐色的、木质烟斗。烟斗的斗钵边缘有着一道清晰的、被烧焦灼烤过的焦黑痕迹。
老烟斗！
那个神秘声音提到的“老烟斗”！难道不是代号，而是……一个真正叼着烟斗的老人？！
凌夜的呼吸瞬间屏住，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用了巨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出现丝毫变化，只是目光下意识地在那烟斗上多停留了半秒。
老徐似乎没注意到凌夜的细微异样，他拿下嘴里的烟斗，咳嗽了两声，对陈菁点点头，声音沙哑而缓慢：“哦……好……好啊，正好……这些东西，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搬不动喽……”
陈菁对凌夜交代道：“听从徐管理员的安排。任务结束后直接回宿舍待命。”她又对老徐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金属门在身后关闭，将两人留在这个布满灰尘和旧物、空气凝滞的巨大库房里。
只剩下他们两人。
老徐重新把那个带着焦黑痕迹的烟斗叼回嘴里，虽然里面并没有烟草点燃。他眯着昏花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凌夜，嘟囔了一句：“新来的？看着挺结实，干活吧小子。先把那边几个箱子搬过来。”
他随手指了指不远处几个落满灰尘的金属箱。
凌夜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定着老徐，尤其是他嘴里的那个烟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似乎在撞击着那个神秘的信息。
机会就在眼前，但危险也同样巨大。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白琊博士和陈菁知道这个老人的存在吗？那个神秘通讯是真是假？
无数的疑问和警惕在他脑中交锋。
但想到那片燃烧的火焰，那个哭泣的女孩，以及白琊博士冰冷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必须冒险。
老徐见他不动，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嗯？怎么了？愣着干什么？”
凌夜深吸了一口满是灰尘的空气，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与老人的距离。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即使有隐藏的监听设备也难以清晰捕捉：
“‘火焰’……还在燃烧吗？”
这句话没头没脑，如同暗号。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徐整个人猛地僵住了。
他拿着烟斗的手停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种极度复杂的光芒——震惊、恐惧、怀念、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被更深的浑浊和茫然所覆盖。
但他瞬间的僵硬，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什么！
老徐缓缓放下烟斗，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灰尘呛到了，弯下腰，好不容易才平复。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老人惯有的疲惫和抱怨。
“什么火不火的……这里禁烟，哪儿来的火……”他含糊地嘟囔着，转过身去，背对着凌夜，继续摆弄工作台上的东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赶紧干活，别磨蹭了。把这些箱子按编号搬过来，轻点放，里面说不定有易碎品。”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缓慢，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但凌夜敏锐地注意到，老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正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
他在掩饰。
但他听懂了。
凌夜没有再追问。他知道，第一次的接触，这一句试探已经足够了。再进一步，风险将呈指数级增加。
他沉默地走到那些箱子前，开始按照指示搬运。沉重的金属箱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但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那个佝偻的、叼着焦黑烟斗的背影上。
这个看似平凡的旧档案管理员“老徐”，就是那个神秘声音指引他找到的“老烟斗”。
他的过去，十七号避难所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个老人颤抖的手和那个被火焰灼烧过的烟斗里。
整理工作枯燥地进行着。灰尘在从高窗透下的稀薄光线中飞舞。两人再无交流，只有搬动箱子的摩擦声和老人的偶尔的咳嗽声。
库房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的寂静。
凌夜知道，他找到了一条通往真相的，极其细微、却又真实存在的裂缝。
而这条裂缝，似乎充满了同样的恐惧与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