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力挽狂澜的余波,像一层油腻的薄膜,包裹着林见深。他成了公司内部小范围流传的“英雄”,收获了无数或真或假的赞誉、好奇的打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组长拍着他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热络;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仿佛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异类。
然而,这些浮于表面的喧嚣,无法穿透他内心日益沉重的冰层。力竭昏迷后醒来,他发现自己对【映镜】能力的掌控似乎更精进了一丝,但那千人恐慌的嘶鸣与冰冷数据流的触感,已深深烙入他的潜意识,常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回响,带来一阵阵心悸。左眉骨的疤痕安静匍匐,仿佛一头餍足后假寐的兽。
更让他不安的是那持续的不谐感——触发的警报、会场冰冷的情绪源、“深蓝”的阴影——它们并未随着发布会危机的解除而消散,反而像渗入地下的毒液,向着更深处蔓延。他试图利用【映镜】能力在日常工作中捕捉更多线索,但公司内部似乎恢复了一种更高等级的、无懈可击的平静,那种冰冷的“凝视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直到那一天。
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种无端的压抑感从清晨就开始萦绕在林见深心头,左眉骨微微跳动,带来模糊的焦躁预警。
午休时分,他正对着屏幕出神,思考着数据深渊中那些未解的谜团,一阵突兀的、尖锐的骚动如同冰锥刺破了办公区的平静。
“有人…有人跳楼了!”
“天啊!是谁?!”
“好像是…研发部那边…”
“小王!是王志高!”
“小王”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林见深记忆的闸门。王志高,那个总是带着黑框眼镜、有些腼腆、曾和他一起在食堂吃过几次饭、抱怨过项目进度的年轻程序员?那个和他一样,从普通院校挤进星图,眼里还带着一丝憧憬和疲惫的年轻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林见深的脊柱窜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撞开了椅子,在同事们震惊和茫然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向窗边。
楼下,远远地,可以看到研发楼入口附近拉起了刺眼的黄色警戒线,一小群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惊恐、怜悯和猎奇交织的复杂神情。一个模糊的、被白布覆盖的轮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片被无情拍落的树叶。深红的色泽,正缓慢地、固执地从白布下洇出,刺痛了他的眼睛。
林见深的手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不是陌生人,那是曾和他一起吃过饭、聊过天的同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以一种极端惨烈的方式,化为楼下那一抹刺目的红与白。
“为什么?”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一股巨大的、窒息的悲凉和愤怒攥紧了他的心脏。发布会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标记你们的命运…可清除…】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极力运转【映镜】能力。办公区里弥漫着震惊、恐惧、八卦、兔死狐悲的复杂情绪,色彩混杂,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然而,在这片混乱中,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几缕异常——不是冰冷的蓝色数据流,而是几种极度压抑、近乎冻结的恐惧!它们来自不远处几个同样望着楼下、脸色惨白如纸的同事。他们的情绪不是单纯的悲伤或惊吓,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看到了自身命运缩影的、不敢言说的战栗!
追悼会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氛围中举行。小王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心。公司高层出面,表情沉痛,言辞官方,将悲剧归因于“个人心理问题”、“工作压力过大”,承诺加强员工心理关怀。
林见深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人群边缘。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只是沉浸悲伤或窃窃私语,而是将【映镜】能力开启到当前能控制的极限,如同一个无形的雷达,仔细扫描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情绪波动。
那几股异常压抑的恐惧情绪再次出现,比在办公室时更加清晰。它们来自几个和小王同组或相邻项目的同事。他们的悲伤底下,是几乎要溢出来的、被强行压抑的恐慌。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一定知道什么!”
林见深几乎可以肯定。小王的自杀绝非简单的个人问题!这一定与“深蓝”、与那可怕的数据标记有关!
他必须看到遗书!官方说法疑点重重,遗书是唯一可能透露真相的线索。
通过一些曲折的手段(或许是利用了刚刚获得的“英雄”光环带来的一丝便利,或许是通过公司内部某些同样心存疑虑的底层员工),他最终设法看到了警方留存档案中遗书的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但字迹依稀可辨。前面是一些常见的对父母的愧疚、对生活的绝望之语。然而,在遗书的最后几行,笔迹变得异常扭曲、混乱,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或陷入某种谵妄状态,写下了这样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我看到了…那朵花…蓝色的彼岸花…它就开在数据流的尽头…太美了…美得虚幻…美得让人…让人忍不住想永远睡去…融入那片蓝色…”
“蓝色的彼岸花?!”
林见深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这个词组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所有的记忆和疑虑!废弃观测站袭击者思维碎片中的
“献给…深蓝…”!数据库中那冰冷的**蓝色符号!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深蓝资本…蓝色彼岸花…这就是他们的标志?他们的象征?”极致的愤怒和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小王绝对不是自杀!他是被“清除”的!他被那朵所谓的“蓝色彼岸花”诱惑、逼迫,走向了毁灭!这遗书,是警告,是控诉,也是绝望的求救!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锁定了追悼会上那几个情绪异常的人中离他最近的一个。他不再顾忌,将【映镜】能力聚焦,如同无形的探针,猛地刺向对方那冻结的恐惧深处!
“呃……”那个同事猛地哆嗦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几个破碎的、带着极度恐惧情绪的思维片段,被林见深艰难地捕捉到:
【…不能说出来…下一个就是我…】
【…深蓝…契约…逃不掉…】
【…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们都…】
【…彼岸花…会在梦里开放…】
片段零碎,却信息量巨大!契约?梦里?下一个?
林见深收回能力,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反噬,但内心却如同火山爆发般汹涌!线索串联起来了!一个可怕的、系统性的阴谋正在浮出水面!
带着沉重的发现和更深的迷雾,林见深如同游魂般离开追悼会现场。城市的喧嚣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需要帮助,需要指引,需要理解这一切疯狂背后的逻辑。
他在城市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一位穿着旧款风衣、气质儒雅却难掩疲惫沧桑的老者,在他旁边的长椅坐下,拿出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嬉闹的孩童。
也许是压抑太久,也许是被老者身上某种沉静的气质所吸引,林见深鬼使神差地,用极其隐晦的方式,喃喃自语般说出了心中的恐惧:“……蓝色的花……怎么能逼死一个人……”
老者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得与他外表的温和截然不同,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的恐惧。
“年轻人,”老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创伤后的平静,“有些深渊,凝视久了,自己也会掉进去。甚至……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目光掠过林见深左眉骨的疤痕,微微一凝,随即移开。
“当年的‘心智骇客案’……轰动一时,最后却不了了之。”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就是因为……有人调查得太深,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花’……最终,要么消失,要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与悔恨,即使不用【映镜】能力,林见深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心智骇客案?”林见深猛地抓住这个关键词,心脏狂跳,“您说的是什么案子?”
老者——陈砚舟,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眼中的痛苦和恐惧瞬间被一层厚厚的警惕覆盖。他猛地站起身,像是要逃离什么。
“忘了吧。只是个老糊涂的疯话。”他匆匆说道,脚步甚至有些踉跄,“离那些‘花’远点,年轻人。好好活着。”
说完,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消失在公园的暮色里,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林见深独自坐在长椅上,浑身冰冷。
陈砚舟的出现绝非偶然。他那未尽的言语、巨大的恐惧、以及那句“心智骇客案”,都像另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更黑暗、更久远的大门。
“深蓝……蓝色彼岸花……心智骇客案……”
林见深喃喃自语。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路的尽头,盛开着致命而妖异的蓝色花朵,而脚下,是像小王一样倒下的人的尸体。
他必须走下去。
(第七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