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熄灭了。
林默那张彻底崩溃的脸,连同他最后的嘶吼,一同被吞入了无边的黑暗。
喧嚣,也终于落幕。
基地陷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狂欢。
庆功宴上,酒瓶被一次次撞响,嘶哑的歌声混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在每一个角落回荡。
这是属于胜利者的夜晚。
夜深。
狂欢的潮水退去,留下寂静的沙滩。
龙文涛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只有窗外巡逻探照灯的光束,偶尔会像一把冷白的刷子,从房间里一扫而过。
老人独自坐在那张巨大的钢制工作台后,身形在黑暗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桌子中央的一艘潜艇模型。
模型不大,约莫半米长,通体漆黑,舰桥的线条却带着一种古朴而决绝的锋锐。
那是共和国第一代攻击核潜艇的复刻。
是他年轻时,用一整年的业余时间,亲手打磨出来的。
此刻,模型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在探照灯扫过的瞬间,那灰尘像是给这头沉睡的钢铁巨兽,披上了一层属于过去的,寂寥的霜。
龙文涛的手指很慢,很轻。
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抚摸一个夭折的孩子。
他的指尖,拂过那些曾经被他视为毕生荣耀的棱角。
拂过那些代表着一个时代,代表着他那一代人全部骄傲与固执的,冰冷的线条。
最终,他的手停住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陈岩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但步履依旧沉稳。
“龙总工。”
龙文涛没有回头。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飘忽。
“去把李向东,请过来。”
他用的是“请”字。
陈岩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在黑暗中显得愈发佝偻的背影,那双总是藏着刀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几分钟后。
李向东走进了办公室。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和烟草味还在,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的静。
龙文涛已经转过身来,正对着门口。
他没有坐在那把象征着绝对权威的靠背椅上,而是站在工作台前,静静地等着他。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那张总是紧绷着,像一块顽石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于虔诚的平静。
李向东站定。
陈岩默默地退到门边,靠着墙,将自己隐入了阴影。
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沉默的呼吸。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
与前几次那剑拔弩张,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对峙,恍如隔世。
突然。
龙文涛动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在李向东和陈岩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注视下。
他那副挺了一辈子的,宁折不弯的,钢铁般的脊梁,缓缓地,深深地,弯了下去。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鞠躬。
动作缓慢,甚至能听到老人腰椎骨节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轻微脆响。
却又那么决绝。
像一座山,轰然倒塌。
陈岩那只正习惯性伸向口袋,准备摸烟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死死钉在了原地。
李向东也愣住了。
他只是站着,看着眼前这位固执得像头老牛,骄傲得能把天捅个窟窿的老人,向他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行此大礼。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冲击,狠狠撞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