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牙村的午后,倘若撇开那始终萦绕在山峦间的淡淡雾霭和村民们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警惕,倒也算得上几分宁静祥和。日头西斜,将温暖的余晖洒在村中央那片还算平整的晒谷场上,这里便成了村里孩童们释放天性的乐园。
狗蛋、石头、二丫,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皮猴子,正大呼小叫地进行着一场在他们看来至关重要的“战斗”——争夺晒谷场边那堵矮土墙的“主权”。规则简单粗暴,谁能把别人全都推下土墙,自己最后一个留在上面,谁就是今天的“山大王”。
狗蛋是这群孩子里最壮实的,仗着力气大,嗷嗷叫着把瘦小的石头一把推了下去,得意地叉着腰,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石头摔了个屁墩儿,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满脸不服却又不敢再上。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眼尖,瞥见了那个沉默的身影正从村西头的小径走来。
是云宸。他刚去溪边清洗了斧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肩上随意搭着外衫,露出线条流畅、已初具规模的手臂肌肉。他本想径直回家,晒谷场是村里的中心,他通常都会避开。
“喂!云宸!”
狗蛋正处于胜利的亢奋中,脑子一热,远远地就喊了一声。声音不小,引得所有孩子都停下了打闹,齐刷刷地看向云宸,又看向狗蛋,眼神里带着惊讶和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云宸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晒谷场上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那群熟悉又陌生的同龄人。他很少被他们主动招呼。
狗蛋被众人看着,虚荣心膨胀,大大咧咧地喊道:“愣着干啥?过来啊!咱们正好缺个人!看你力气那么大,敢不敢来比划比划?”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挑战,仿佛允许云宸加入是对他的一种施舍。
周围的孩子顿时起哄起来。
“对啊对啊!‘怪力猴’!来试试啊!”
“怕不是只会在山里耍横,不敢跟我们玩吧?”
“狗蛋哥,你可小心点,别被他推飞了呦!”
“怪力猴”、“野人”……这些带着恶意的绰号被孩子们毫无顾忌地喊出来,在他们单纯的认知里,这或许只是玩笑,甚至带点“厉害”的意味,但听在云宸耳中,却像细小的针,扎得人生疼。
他本该像往常一样,冷漠地瞥他们一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但今日,或许是夕阳太暖,或许是孩子们喧闹的氛围短暂地驱散了他周身的孤寂,又或许,他心底深处那被死死压抑的、属于少年人的一丝渴望,悄然探了一下头。
他沉默着,没有离开,反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走到了土墙边。
孩子们自动给他让开了一点空间,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挑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狗蛋也收起了几分嬉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
“规矩很简单,谁掉下去谁输!最后站上面的赢!”狗蛋大声重复了一遍规则,紧紧盯着云宸。
游戏开始了。
最初的混战,云宸几乎只是被动地防御和躲闪。他的动作远比其他人敏捷,总能在围攻即将临身时巧妙地侧身避开,或是用手臂轻轻格开推来的手掌。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甚至刻意收敛了十成九。他不想伤人,更不想显得异类,他只是……想体验一下这片刻的、或许是虚假的“融入”。
有两次,石头和二丫差点摔下去,还是云宸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他们一把。二丫站稳后,小脸微红,小声嘟囔了一句“谢谢”,声音轻得像蚊子叫,随即飞快地躲到了其他孩子身后。
然而,云宸的克制,在狗蛋看来却成了怯懦和无力。
“哈哈!什么怪力,我看就是吹出来的!”狗蛋得意起来,攻势越发凶猛,几乎针对着云宸一人。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朝云宸撞去!
云宸不想硬抗,正准备像之前一样闪开,却不料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土块,身形微微一滞!
就这一瞬间的迟滞,狗蛋已经结结实实地撞了上来!
砰!
一声闷响。
孩子们预想中云宸被撞飞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反倒是狗蛋,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夯实的土墙,一股巨大的反震力传来,震得他胳膊发麻,胸口发闷,哎呦一声,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倒退,眼看就要摔下土墙。
电光火石间,云宸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狗蛋的胳膊,想把他拉回来。
他忘了收敛力量。
或者说,在那种突发情况下,身体自然而然地爆发出了确保能拉住对方的力量。
“啊——!”狗蛋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被一只铁钳死死箍住,剧痛传来,让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然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
云宸意识到不好,立刻松手。
但已经晚了。
狗蛋像个被丢出去的布袋子,嗖地一下从土墙上倒飞出去,划过一个短短的弧线,“噗通”一声,四脚朝天地摔在了晒谷场松软的土地上。虽然摔得不重,但那份突如其来、完全无法抵抗的恐怖力量,把他彻底吓懵了。
整个晒谷场瞬间死寂。
所有孩子都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惊恐。他们看看摔懵了的狗蛋,再看看土墙上那个依旧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的云宸。
刚才那一幕超出了他们的理解。那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力气!
云宸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摔在地上的狗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到那些孩子眼中迅速积聚的恐惧,那眼神,和村民们看他时一模一样。
“怪…怪物!”一个孩子率先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刺耳。
“野人!他是野人!”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尖叫。
“快跑啊!他打人了!”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孩子们如同受惊的麻雀,轰然四散,争先恐后地跳下土墙,拉起还在地上发傻的狗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连掉在地上的木刀木剑都顾不上捡。
二丫跑在最后,回头看了云宸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关心,有害怕,但最终也被更大的恐惧淹没,转身飞快地追着伙伴们跑了。
喧闹的晒谷场,转眼间只剩下云宸一个人。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零零地投在空荡荡的场地上。风吹过,卷起几根枯草,显得格外寂寥。
他依旧站在土墙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刚才被狗蛋撞到的肩膀毫无感觉,但他抓着狗蛋胳膊的那只手,却仿佛还残留着那孩子惊恐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以及……自己那不受控制、猛然爆发的可怕力量。
“怪力小子……”
“野人……”
那些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比任何恶意的嘲弄都更刺人心扉。
他缓缓收紧了那只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原本以为,自己或许可以拥有片刻的寻常。现在看来,终究是奢望。
他的力量,既是生存的依仗,也是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壁,将他牢牢地隔绝在所有
warmth
和喧闹之外。
他沉默地跳下土墙,没有去看那些孩子逃跑的方向,只是默默地捡起自己带来的斧头和衣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村西头那间永远安静、永远不会有人惊呼着逃离的石屋走去。
身后的晒谷场上,只留下他刚刚站立的土墙,以及一地狼藉的、被遗弃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