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黑齿山,褪去了最后一丝温和,显露出它固有的严酷。为了储备过冬的薪柴,云宸不得不向着更高、更险峻的北坡进发。那里的黑铁木长得更为粗壮瓷实,耐烧经烧,但获取它的代价也成倍增加。
北坡嶙峋陡峭,常年云雾弥漫,岩石上覆盖着滑腻的苔藓。云宸小心翼翼地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攀援,寻找着合适的枯木。他手指紧扣石缝,脚尖探寻着细微的凸起,动作灵活得像一只岩羊。体内那股日益增长的力量,让他比寻常樵夫拥有了挑战此地的底气。
他选中了一株斜生在峭壁上的枯死铁木,根系大半裸露,在风中发出危险的嘎吱声。他估算着角度,挥动沉重的铁斧,一下下砍伐着那坚韧无比的木质。
“哐!哐!”
沉闷的斧声在山壁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就在枯木即将断裂的前一刻,意外发生了。一块被他震松的磨盘大岩石,毫无征兆地从上方滚落,带着雷霆之势,直朝他砸来!
云感官警兆突生,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双脚狠蹬崖壁,竭力向侧面扑去!
轰隆!
巨石贴着他的后背砸落,带下的碎石如雨点般击打在他身上。他勉强躲开了致命一击,但身体已然失去平衡,脚下那块本就吃力的岩石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瞬间崩碎脱落!
天旋地转。
云宸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便朝着下方深不见底、布满乱石和断枝的陡坡坠落下去。世界在他眼中疯狂地旋转,风声在耳畔凄厉地呼啸。他试图抓住些什么,指尖在粗糙的岩壁上刮擦,留下几道血痕,却无法阻止下坠之势。
砰!喀嚓!
他的后背重重砸在一段突出的尖锐岩石上,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声从他体内传出,剧痛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但这还不是结束,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再次弹起,继续向下翻滚,左腿在一次猛烈的撞击中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又是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不知翻滚了多久,他终于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堆积着厚厚落叶的洼地里停了下来。
世界寂静了。
云宸仰面朝天,一动不动。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刺得他睁不开眼。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溺毙。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吸气都引来肋间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断裂的骨茬在摩擦着他的内脏。左腿更是传来钻心的剧痛,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试图移动手指,却发现连这点微小的动作都难以做到。温热的血液从后背和腿部的伤口不断渗出,浸湿了身下的落叶,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
“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念头冰冷地划过他几乎停滞的脑海。父母的面容、小鱼担忧的眼神、石叔复杂的目光、村民们的窃窃私语……纷乱的影像一闪而过。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不甘,但身体的彻底崩溃让他绝望。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从四周包裹上来,最终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彻底昏死过去。
时间失去了意义。山间的日头悄然西斜,暮色如同墨汁般浸染了山林。夜行动物开始窸窣出没,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谨慎地打量着这个闯入它们领地、散发着血腥味的“尸体”。几只胆大的豺狗在不远处徘徊,龇着牙,低声呜咽,试探着慢慢靠近。
然而,就在它们即将触碰到云宸时,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气息,猛地夹起尾巴,惊恐地呜咽着后退,迅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月光代替阳光,清冷地洒落在这片洼地。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奇迹悄然发生。
云宸体内那滴沉寂的大巫精血,仿佛被这濒死的重创和浓烈的血气彻底激活了。它不再满足于缓慢地强化宿主,而是以一种霸道而疯狂的方式,开始了自我修复。
若有高阶修士在此内视,便能惊骇地看到:云宸的血液仿佛活了过来,泛着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古铜色光泽。它们奔流的速度远超常人,疯狂地向伤口处汇聚。断裂的肋骨处,骨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钙化,将断裂处牢牢包裹、接续;刺破内脏的骨茬被新生的肉芽温柔地推开、包裹、吸收;左腿骨折处,破碎的骨片被无形的力量归位,新的骨质如同拥有生命般疯狂滋长、弥合。
他身体表面的伤口更是骇人:深可见骨的创口内,肉芽如同密集的红色细虫般蠕动、交织、融合,迅速填平着创伤。流血早已止住,结出的血痂并非暗红色,而是一种深近黑色的硬壳。
这一切都伴随着巨大的能量消耗。云宸昏迷中的身体无意识地剧烈抽搐着,体温高得吓人,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如同虬龙般蜿蜒。他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汗水混合着血污不断渗出,又很快被高温蒸腾成淡淡的血雾萦绕周身。这是血脉之力在强行改造、修复这具凡躯所带来的必然反应。
若换做常人,这般粗暴的修复过程足以致命,但云宸的体质早已被潜移默化地改造,堪堪承受住了这狂暴的力量。
一夜过去。
当清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林雾,照射在云宸脸上时,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预料中的剧痛和冰冷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掏空般的虚弱,以及……全身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麻痒。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花了数息时间才回想起发生了什么——坠落、剧痛、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我没死?”
他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这个念头刚闪过,手臂便已然撑起了身体。动作牵动了胸腹,预想中肋骨断裂的刺痛并未出现,只是肌肉有些过度拉伸的酸软。
他愣住了,彻底清醒过来。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
衣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渍和泥土。但他惊愕地发现,昨夜那几乎让他丧命的可怕伤口——后背被岩石撞击处的巨大创口和左腿不自然的扭曲——竟然……消失了?
他不敢置信地伸手抚摸后背,触手所及是一片光滑紧实的皮肤,只有一层厚厚的、坚硬的深色血痂覆盖其上,提醒着他哪里曾受过重创。他活动了一下左腿,骨骼强健,活动自如,除了些许肌肉酸胀,再无任何不适。
他猛地撕开腿上破烂的裤管,看到的同样是已经愈合、只待脱落的厚痂。
这……这怎么可能?
纵然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比常人更快的愈合速度,一些小伤小口往往一夜之间就能收口。但如此严重的、足以让任何壮汉卧床数月甚至直接毙命的伤势,在一夜之间……近乎痊愈?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山里的老猎人说过,就算是最强壮的黑熊,受了这么重的伤,也绝无生还之理。
一股寒意夹杂着困惑,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怔怔地坐在落叶堆里,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第一次对自己身体的异常产生了深切的、难以言喻的迷茫。
这不是“好得快”,这简直是……怪物。
他想起了村民们的窃窃私语——“怪力小子”、“山魈附体”、“不祥”……以前他只当是厌恶和排挤,此刻,这些词汇却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他的脑海。
难道……他们说的,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
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林间的鸟儿开始鸣叫,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但云宸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陌生的、无法理解的谜团。
他在原地坐了许久,直到那股虚弱感被阳光驱散了些许,腹中传来强烈的饥饿感,才缓缓站起身。
动作依旧有些踉跄,那是大量能量消耗后的必然虚弱。他走了几步,确认身体真的无碍后,沉默地收拾起散落在一旁的斧头和绳索。
他没有再去深思这“愈伤之秘”。
并非不困惑,而是……无法探究,无人可问。石叔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眼神中的顾虑让云宸开不了口。至于其他人,这秘密只会坐实他们的恐惧,引来更大的麻烦。
他只能将这份惊骇和困惑,连同父母失踪的谜团、村民的疏远一起,深深地埋进心底最深处,用沉默和孤傲包裹起来。
他扛起斧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曾几乎吞噬他生命的陡坡,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黑牙村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了几分。
那具飞速痊愈的躯体里,藏着一个无人能懂的、正在缓缓苏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