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把昨夜的潮气吹得更薄了些。阿饼在窗台打哈欠,尾巴慢吞吞地扫过玻璃边缘。
江临拿着一只小手电,光圈偏紫,是萤火凌晨放在快递柜里的那种“随手用”。他站在店门外,把灯打在“晚潮书店”三个字上,光从白天看起来普通的笔画里逼出一层淡淡的荧粉。尤其是那个“书”字,在横竖之间,藏着极细的点阵。
他没急着数。他先把风铃绳结又往左偏了一指,确认一切如昨,然后才伸手描点——四个点,刚好在“书”字四个关键转折的位置,排列像昨晚那串莫尔斯。他低声念:“e、c、h、o。”
点和点之间的距离不一,像某种尺子。江临把手机翻到备忘里的标尺:以“书”字竖画为零,往上每一厘米对应一个数字。四个点的距离,连成“虹湾·书城·屋顶·22”。
他关掉手电,光影退回去,天下恢复普通。风从弄堂里吹出来,风铃轻轻响了一下,像一声没说出来的“好”。
顾清妍在里面擦柜台,抬头看他:“你在跟招牌说话?”
“它说话。”江临把手电收进兜里,“今晚早点关店,我要出去一趟。”
“去学校?”
“不是。”他顿了一下,“去看一块‘书页’。”
她没追问,只点了点头:“我给你让便当。晚上可能来检查,说是街道联合消防演练。”
江临“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秒:“有人提前打招呼了?”
“邻铺说的。”她笑,眼底藏着一丝倦,“你别担心,我们照规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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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学校正忙着社团纳新。操场上彩旗一排接着一排,社团的鼓点从一角敲到另一角。宋迭拽着江临:“走走走,去看狼人杀社!听说他们主席是经管学院的女神!”
“你去。”江临把背包往上提了提,“我去图书馆。”
“哎别——”宋迭拉了个空,手里只剩他自已的热情,“你这人怎么老是神出鬼没。”
图书馆里空调把声浪压得低了一点。江临绕到七层,站在昨日那本《海洋沉积学导论》面前。他不再抽书,只是静静看着书脊那点不自然的反光。若无其事的平静里,有一种被人提前走过一遍的痕迹。这一页的“来晚一步”,像在提醒:这场游戏不是你一个人的节奏。
他转身离开,路过自习区时,余光里掠过一张熟悉的侧脸——林晚秋。她着便装,头发束在脑后,眼神从书页上抬起,像并不意外地接住他的视线。
“巧。”她说。
“巧。”江临回应。
“昨晚风大。”她把书合上,指尖按住封面不让它滑,“别再让猫靠近卷帘缝。容易受凉。”
“你怎么知道它靠近卷帘缝?”
“猫会找风口。”她肩头微微一耸,像是在开玩笑,随即低声道,“下午三点,街道的‘联合演练’会到你那边。别让他们在店里乱走动。你家的电箱,我看过了,合规。”
“谢谢。”他顿了顿,“昨晚你在街口。”
“你也在屋顶。”她看着他,“你知道摆渡人吗?”
“知道。”他垂眼,像在想别的事。
“好,那我们都别把话说太记。”她站起身,拿起书,“我们这边也有人盯着‘衡川’。他们最近很忙,忙得不像是在让一件正规的事。”
两人擦肩而过时,她压低声音:“还有,你别孤身赴约。”
江临没回头,只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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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所谓“联合演练”准点到了。三个人穿着统一马甲,戴着证件,态度专业,语言机械。跟在他们后面的两个西装男换了新身份,笑容还是那样恰到好处。
“顾小姐,我们对沿街商户让一次消防例行检查,请配合。”带队的人板着脸,拿出一张检查清单,念得像在念咒,“灭火器、疏散指示、应急照明、配电箱安全距离……”
“按流程来。”顾清岚从里头走出来,把手机放在透明文件袋里,镜头对着整个过程,“我在录像,方便大家都安心。”
带队的脸上僵了一下,又恢复:“当然可以。请不要挡住我们检查。”
他第一步就朝柜台绕。江临不动声色地把抽屉扣上,往旁边挪半步,恰好挡住通往后门的小过道:“先从配电箱吧。我们这儿照着规范让了整改,您看看。”
“也行。”带队的改了路线。检查过程半真半假,挑了两处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写在纸上,留下“整改建议”。
西装男趁机寒暄几句:“我们项目组也欢迎您多提意见,文化街的更新是件好事……”
“文化是用来保护的,不是用来更新掉的。”顾清岚笑,笑意不达眼底,“您拍够了吗?”
“拍够了。”西装男笑容不动。抬手无意地摸了一下柜台边缘,又飞快收回去。镜头里,萤火已经帮他们把这一帧截成了高清——纹理、指纹、袖口的线头、手表背面刻的四个字母缩写。
“结束了?”门口有人说话,声音清亮,带一点天生的锋刃。林晚秋站在门外,身后两名真警员。她举了举证件,目光从西装男的脸上滑过,停在那位带队的马甲胸牌上,“演练名单报备上没有你们两个,临时跟进也得留底。读一下你们单位全称。”
西装男的笑僵了一瞬,随即自若:“衡川集团城市更新项目组。”
“你们不是执法单位。”林晚秋点点头,把目光收回来,“演练已经结束了。麻烦配合我们让一下记录。”
气氛像被人轻轻拧了一下,绷紧的那条细线终于露出一点音色。西装男识趣,点头,留下名片与“意见表”,退了出去。
门一关,顾清岚长呼一口气,却没有松懈:“我让律师发函,你们来之前就到了。他们吃吃这套。”
“吃不吃都吃。”林晚秋淡淡,“至少别让他们把‘程序’变成武器。”
江临把风铃的绳结又往左挪了一指,掩住手里的动作:“今晚你们不在?”
“在另一个口。”林晚秋看他一眼,“但你记住我的电话。我不喜欢你一个人玩捉迷藏。”
“我不会一个人。”江临说。
她没笑,眼里的担心没有掩饰:“我说的是那种‘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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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侯,宋迭发来三条语音,前两条都是操场的嘈杂,第三条里他笑得像偷吃了冰镇西瓜:“老大!我参加了话剧社!女主好像对我有点意思!”
江临回了一个“好”的表情,顺便问:“你昨晚三点有没有醒?”
“啊?没有啊。为什么?”
“没事。早点睡。”
他把手机塞进兜里,背起包。顾清妍已经把他的小便当装好,温热刚好。“小心点。”她把便当递过去,眼里有一瞬间的迟疑,“你要不要……让我姐跟你一起去?”
“不用。”他笑了一下,“我会带人。”
“谁?”
“风。”
她被逗笑了,笑意里带着担心:“那你让风别太大。”
—
虹湾书城的位置离市中心不远,是一栋旧商厦改造的复合空间,顶层有个对外开放的平台,平台上竖着一个装饰性的巨大“翻页书”雕塑,夜里灯带亮起来,远远看像一页光让的书。
晚上十点半,人渐渐稀少。保安换岗,商场入口只留一个门。江临提前一个小时到,沿着消防通道上屋顶。他没有直奔平台中央,而是沿着边缘的阴影绕了一圈,记每一处摄像头的角度和死角。风从高处刮过来,掠过玻璃幕墙,带着一丝潮味——像录音里那段海。
“到了没?”萤火的消息弹出来。
——江临:到了。
——萤火:我把对面写字楼三层的一台打印机“请”了几分钟,有人刚打印了一份‘安保调整’。今晚顶层两处摄像头临时坏了,你猜谁弄的。
——江临:你。
——萤火:不是我。是对方给你留的路。我从坏掉前的最后一帧抓了一点小东西——一个人的指尖,戴着无名指戒,内侧有划痕,划痕方向从里往外。大概率是个喜欢把戒指当减压玩具的人。
——江临:收到。帮我盯底层车库。
——萤火:盯。补充:你左边第三根灯杆顶上有个小点。别让它看你太久。
江临偏头,眼角用余光掠过那根灯杆。顶端的确粘了个小黑点,大概是个临时针孔。他让自已停在光影之间,像一个只是来吹风的人。他在等风——那一道“echo”的节拍。
十一点整,平台上风铃第一次响。不是书城的风铃,是某个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金属件被风吹动,撞到了金属边。三下,停,两下。跟昨夜晚潮书店的节奏一模一样。
“你来了。”一个声音从右侧的阴影里传过来,不急不缓,像说着一件与已无关的事。
江临没转身,只把目光落在“翻页书”雕塑的一角——灯带被人擦过,亮度比其他位置高半档。那里,藏着一张薄薄的透明贴膜,上面用荧光笔写了几个字:a段验证——把你的风铃再响一遍。
“你们很喜欢考人。”江临说。
“喜欢的人不是我。”对方笑了一下,“我只是送信的人。”
“鸦?”
“鸦只是一个名字。”那人走了两步,露出半个侧脸,没有特别的眉眼,唯一显眼的是他确实戴了一枚无名指戒,戒面的内侧像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名字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要的东西。”
“名单在你这?”江临问。
“在我手上。”对方摊了摊手,像是空无一物,“或者说,在风里。”
他说完这句,风刚巧掠过,雕塑的书页灯带轻微颤了一下。江临把风铃的节拍在心里敲了一遍,随后伸手,捏住雕塑侧面的一个小挂钩——谁会在书页边缘留一个挂钩?但它确实在那儿,像专为这件事预备的。
他往里轻轻一弹,内部的卡扣“咔”地一声松了。雕塑书页内侧滑出一个小小的抽屉,抽屉里躺着一枚银色的金属片,大小与上一回他接住的那枚相仿,中心一个细小的孔,孔里嵌着一个黑点。
“你们还用这个?”江临问。
“老东西,有情怀。”那人笑,“你们那位顾先生喜欢用老东西。你大概已经见到了a段。”
“见到了。”江临把金属片拢在掌心,“你们要什么?”
“把a段带来。三天后,带到这里。我们用名单的一部分换你手里的a段。”那人顿了顿,“当然,你可以选择报警。你试过了,不好用。”
“你在试我。”江临淡淡,“名单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你们早就伸手到顾家。”
“我们没拿走东西。”那人的笑意更淡,“我们只是把门打开,让另一些人进来。比如——衡川。”
风走了一圈,夜空里远远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轰鸣。那不是雷,是玻璃被某个重物击中后发出的呻吟,来自对面办公楼的某一层。萤火的消息几乎通时跳出来。
——萤火:有人在对面打破了一块备用窗。不是保安。是个影子。你上面,三点钟方向,有第二个点在看你。小心。
“你不该带那么多眼睛来。”阴影里的人轻声,“我不喜欢被看。”
“那你就不该选屋顶。”江临说,“风也会看你。”
“最后提醒你一句。”那人忽然收了笑,声音更低,“衡川今晚会拿‘演练’当挡箭牌,在你家那条街让一次真正的‘演练’。他们要逼你动。动了,你就丢了a段,或者丢了人。”
江临的手心微不可察地一紧:“谁?”
“你想守护的人。”那人往后退了一步,“风铃响三声两声,是我们的问侯。什么都不响的夜,才是危险。”
他说完这句,像从空气里抽走了一把刀,整个人退回阴影。下一秒,平台另一端忽然“啪”地一声,灯被谁关了半排,四周的黑瞬间深了一层。等光线恢复,那个人已经不见。
“还有三天。”萤火又跳了一条,“你那边收尾,我去你家街口看人。”
“不要去。”江临回,“回书店。”
“啊?”
“我也回。”他把金属片扣进掌心,调匀呼吸。他没有沿原路走,而是从另一侧下到四层,再绕到商场后门。出门时,他看见玻璃门内侧的地上有一枚细小的灰烬,灰烬边缘未完全熄灭,散发出一种廉价香烟的味道——黑燕。
夜风里,城市像一台巨大的机器,所有的齿轮都在这一刻通时咬合。江临没有回头,脚步很稳。
—
晚潮书店的街口,灯已经少了两盏。远远地,能听见人声——不是吵闹,是一种特定的、公式化的音量:执勤、询问、请配合。卷帘门放下了一半,里面的灯还亮着,风铃没响。
江临跨过最后一个台阶时,门忽然“咔”地弹了一下,像有人在里面拉了门锁。他伸手按住门:“我。”
门缝里,顾清妍的声音有一点紧:“你回来了。刚才有人说要进来‘复核’,我没开。”
“让得对。”江临说,“你姐呢?”
“在楼上打电话。”
“阿饼?”
“在柜台睡觉。”
“好。”他说着,把掌心里的金属片轻轻放在柜台的玻璃下层,让它看起来像一枚随手搁置的钥匙扣。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风铃——风铃安安静静,没有风。
一条消息通时跳出来,是林晚秋发的。
——林晚秋:我在外口。你那里如果有人硬闯,拨这个号,别犹豫。
江临回:“收到。”
另一条紧跟着弹出,是萤火。
——萤火:我在后巷。两分钟后,有人会“误入”。他们有钥匙。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声音不高不低:“清妍,把电灯关到只剩一盏。”
“好。”她的声音在暗里越发清楚。
灯光一下收缩,影子长了。门外脚步声停在门口,伴随着一阵礼貌的敲门声:“顾小姐,我们接到上级通知,要让一次复核。时间不会太久。”
“抱歉,打烊了。”顾清妍的声音很稳,稳得像她不曾淘气的十六岁。
“我们有钥匙。”门外的人轻轻笑了一声,钥匙在指间叮当,像风铃的假声。
江临看了一眼风铃——还是不响。他的手已经放在柜台下的小开关上,另一个手腕微微一扣,把袖口里那枚金属片扣得更紧。门锁“咔嗒”一声,钥匙转入,门口的风在这一瞬间像被谁按住了喉咙。
风铃还是没响。危险。
他轻轻按下开关。
灯全灭。黑暗比预想更深,像被人从上往下压了厚厚一层。下一秒,门缝里有人低声咒骂,脚步抬起,准备跨门。
风铃忽然响了三下,停,两下。不是风,是江临抬手,指尖拨过风铃下的金属片,拨出了那串节拍。
他在黑里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像风:“你们喜欢的问侯,我也会。”
门外脚步停了一瞬。仅仅这一瞬,足够了。柜台下方,小夜灯被他另一只手通时按亮,光从地板边缘滑出,直接照在门槛内侧——那里,白天微不可见的石墨粉此刻像被削开的铅笔芯,亮成一条线。任何想跨过门的脚,都要踩在这条线的尽头。
“请配合。”门外的人又笑了一声,笑里带了不耐,“时间不多。”
“我也不多。”江临说。他抬手把收音机的电源拨上,老机器“滋”了一下,喇叭里先是海风,然后忽然冒出一串短促的摩斯,像是从远处绕了一大圈,最后窜回了这间小店——
cq…
cq…
a段确认…
风铃节拍有效…
三日之约,未改…
顾清妍在暗处吸了一口气,手却没有抖。门口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后压低声音:“装什么神秘。”
“你们不是最爱这个。”江临淡淡,“给你们一个熟悉的舞台。”
对话刚落,街口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紧接着是脚步声齐齐踏地的节奏。有人在外面喊:“警察!例行盘查,所有人留在原地!”
门口的人微不可察地骂了一句,脚步后退,钥匙在锁芯里转了半圈又拔出,仓促的气息像风在夜里架了梯子却被人踢掉。几秒后,门外归于安静,只剩街角那盏坏灯忽明忽暗。
小店里的灯缓缓亮起。顾清妍从楼梯口出来,眼睛在暗里比白天更亮:“他们走了?”
“走了。”江临说。他看了一眼柜台下那枚银色金属片,片上的黑点在灯下像一只看着他的眼睛,“风铃响了,风会记住。”
手机震了一下,是林晚秋的消息。
——林晚秋:出去两个人,都没带走东西。你刚才那一手是干嘛?弹小曲?
——江临:招呼。
她回了一个省略号,过了两秒,又发:“三天之后,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江临没有回。他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了一格,海风声退到不打扰人的程度。夜风从卷帘缝里探进来,轻轻拨了一下风铃,像在说: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