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昌侯夫人沈氏知微,正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将最后几盆名贵的绿萼梅挪到暖房里去。这些娇贵玩意儿是婆母的心头好,半点马虎不得。
夫人,仔细手冷。我的陪嫁丫鬟春熙小声劝着,将一个小巧的鎏金手炉塞进我手里。
我摇摇头,没接。这点冷,比起五年来萧仁看我时那冰封般的眼神,实在算不得什么。
五年前,我以吏部尚书嫡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嫁入永昌侯府。人人都道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只有我知道,从洞房花烛夜起,我就守了活寡。
我的夫君,永昌侯萧仁,有个爱若珍宝的表妹,叫林楚楚。据说我嫁进来之前,他们已是互许终身,是我仗着家世,拆散了这对鸳鸯。
五年来,萧仁从未踏入过我房门一步,夜夜都宿在林楚楚独居的汀兰水榭。他给她最好的用度,许她侯府中馈之权,让她一个客居的表小姐,活得比我这正头夫人还要体面风光。
而我,则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一个占着位置,却永远得不到夫君垂怜的可怜虫。
姐姐真是好兴致,这般天气还亲自打理这些花花草草。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林楚楚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织锦斗篷,衬得她小脸莹白,弱不禁风。她袅袅娜娜地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心翼翼的丫鬟婆子。
她走到我身边,目光扫过那些绿萼梅,轻轻叹了口气:这些花儿虽好,终究是强求来的温室之物,比不得我院里那株野梅,虽身处严寒,却是仁哥哥亲手所植,心意最重。
她总是这样,三句话不离她的仁哥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谁才是萧仁心尖上的人。
我懒得与她做口舌之争,只淡淡道:表妹身子弱,天寒地冻的,还是回水榭歇着吧,若是病了,侯爷又该心疼了。
这话不知哪里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眼圈微微一红,竟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声音哽咽起来:
姐姐,我知道你怨我,怨仁哥哥心里有我。可……可我与仁哥哥是真心相爱的,若不是当年……如今这侯夫人之位本该是我的!姐姐,你占着这位子五年了,难道就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吗你就不能行行好,把仁哥哥还给我吗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的仆役都听见。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眼神里,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则是看好戏的玩味。
我看着她表演,心中一片麻木。这套说辞,五年里我听了不下百遍。
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语气平静无波:表妹说笑了。侯夫人之位是陛下钦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抢占’一说你若有什么不满,自可去求侯爷,与我说这些,无用。
林楚楚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顶回来,愣怔了一下,随即泪水落得更凶,身子摇摇欲坠。
姐姐何苦如此咄咄逼人……我,我不过是……
楚楚!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心疼。
萧仁大步流星地走来,身上朝服还未换下,显然是刚回府便直奔这里。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林楚楚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怀里,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我。
沈知微!你又对楚楚做了什么他的声音里淬着寒冰,我早与你说过,安分守己地做你的侯夫人,休要再寻楚楚的麻烦!你的心胸怎能如此狭隘恶毒
看,他总是这样。不问缘由,不论是非,只要林楚楚一滴眼泪,错的永远是我。
我的心像是被冰碴子反复碾过,痛到极致,反而麻木了。
五年了,整整五年,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萧仁的心,比石头更硬,更冷。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呵护着另一个女人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起头,迎上他厌恶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避开,也没有辩解,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
侯爷,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你说得对,是我心胸狭隘,是我占着位置碍眼了。
萧仁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眉头蹙起。
我继续缓缓说道,目光扫过他怀里的林楚楚,又看回他:五年了,我也累了。侯爷既然觉得是我抢了别人的东西……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那这侯夫人,我不做了。
我们,和离吧。
萧仁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搂着林楚楚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脸上那惯常的冰冷和厌弃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打破。
你……你说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疑。
连他怀里的林楚楚也忘了哭泣,微微张着嘴,错愕地看着我,眼底那丝得意瞬间被惊疑不定取代。她大概以为我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默默忍受,然后躲回自己的院子里舔舐伤口。
周围的仆役更是鸦雀无声,个个屏息凝神,仿佛听到了什么足以掀翻侯府屋顶的惊天秘闻。一向逆来顺受的夫人,竟然当众提出和离
我挺直了脊背,五年了,从未像此刻这般站得笔直。迎着萧珩惊疑不定的目光,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清晰,更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我说,我们和离。侯爷,你听清楚了么
胡闹!萧仁终于反应过来,俊美的脸上迅速被一层恼羞成怒的薄红覆盖。他像是被我的不识抬举彻底激怒了,沈知微,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以退为进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简直是荒谬!
他仿佛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语气重新变得刻薄而冰冷:收起你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永昌侯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和离你想让全京城看我永昌侯府的笑话吗!
看,直到此刻,他关心的依旧只是侯府的颜面,只是他自己的尊严是否被挑衅。
林楚楚也回过神来,连忙扯着萧珩的衣袖,声音怯怯地,带着哭腔添油加醋:仁哥哥,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惹姐姐不高兴……姐姐只是一时气话,她怎么会舍得离开侯府呢姐姐,你快告诉仁哥哥你不是故意的,你快道歉啊……
我看着她那副急不可耐想要坐实我胡闹、任性罪名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轻轻笑出了声,打断了她的表演。
那笑声很轻,却让萧仁和林楚楚同时僵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怪异的声音。
侯爷多虑了。我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我不是在耍花样,更不是欲擒故纵。我只是,真的不要了。
我的目光掠过他,扫过这精致却冰冷的梅园,扫过这富丽堂皇却如同囚笼般的侯府。
这侯府的富贵,这世子妃的尊荣,还有……我的目光最后落回他脸上,带着一丝彻底的释然和淡淡的怜悯,你。我统统都不要了。
这五年,我就当是错付了,喂了狗。我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如今,我腻了,也醒了。你们既然情比金坚,那我便成全你们。这位置,我让出来,给她。
我指向林楚楚,她脸色瞬间煞白,似乎被我这直白的话刺得不知所措。
沈知微!
萧仁额角青筋跳动,显然被我的话彻底激怒,尤其是那句喂了狗和看她时那怜悯的眼神,更是狠狠刺痛了他高傲的自尊。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我的手腕,气势骇人,你放肆!
春熙吓得立刻挡在我身前,虽然浑身发抖,却寸步不让。
我轻轻推开春熙,毫无惧色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侯爷是想动手吗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妹,殴打明媒正娶的发妻这笑话,怕是比和离更大吧
萧仁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眼前的沈知微,不再是那个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影子,她脊背挺直,眼神清亮锐利,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和冷漠。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慌。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和离。我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侯爷写好和离书,我即刻签字画押,带上我的嫁妆离开,绝不带走侯府一草一木。从今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你休想!萧仁几乎是本能地厉声拒绝,连他自己或许都不明白为何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只是觉得,绝不能让她如此轻易地脱离掌控,绝不能让她用这种方式羞辱了他之后潇洒离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说和离就和离没有我的同意,没有陛下的首肯,你哪也去不了!给我滚回你的院子里去反省!他试图用权威重新压服我,恢复那令人窒息的秩序。
我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模样,心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侯爷不同意也无妨。我淡淡道,那我便搬出去住。侯府规矩大,容不下我这‘心胸狭隘’之人。我在京中也有几处陪嫁的宅子,清净得很。
我转身,不再看他们二人,对春熙道:春熙,回去收拾东西。只收拾我的嫁妆和随身物品,侯府的一针一线,都不必带走。
是!夫人!春熙声音响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痛快。
沈知微!你敢!
萧仁在我身后怒吼,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踏着残雪,走向我那冷清了五年的院落。
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过去五年那个委曲求全、愚蠢可悲的自己。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萧仁不会轻易放过我,林楚楚更会千方百计阻挠——她渴望名分,但绝不愿意是以这种我主动舍弃她才能捡去的方式,那会让她永远矮我一头。
但我不在乎了。
╮(╯╰)╭
回到冷清的院子,我吩咐春熙紧闭院门,任何人来都不见。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婆母身边得力的妈妈就来了,语气焦急地传达着婆母的关心和劝诫,无非是让我顾全大局,不要任性妄为,惹侯爷生气。
我隔着门,声音平静无波:回复母亲,儿媳心意已决。并非任性,只是实在无法再碍侯爷和表妹的眼。若母亲怜惜,便请劝侯爷早日写下和离书,全了彼此颜面。
那妈妈悻悻而去。
紧接着,萧仁的怒吼声在院门外响起,伴随着拍打门板的声音,威胁、怒骂,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
我充耳不闻,只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我的嫁妆单子。
直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夜色笼罩。
我点起灯烛,坐在书案前。心口那块冰封了五年的地方,此刻却像有一团火在烧,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涅槃般的清醒和决绝。
五年委屈求全,换不来半分怜惜。既然他们视我如草芥,那我便让他们看看,草芥燃烧起来,也能燎原。
我铺开宣纸,研墨,提笔。
第一封信,是写给我那位官居吏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父亲。信中不再有丝毫委屈抱怨,只有冷静的陈述和明确的请求——女儿欲求和离,望父亲相助,查一人:林楚楚及其父林远道。
萧珩将她保护得极好,关于她的底细,我知之甚少。但直觉告诉我,能养出如此女儿,其父定然不会干干净净。而只要有了蛛丝马迹,以我父亲的手段……
第二封信,是写给我幼时的手帕交,如今已嫁入皇家,成为一位颇受圣上敬重的亲王正妃。信中只叙旧情,顺便不经意地提及永昌侯府表妹的单纯柔弱与侯爷的深情,以及我这位正妻的贤良退让。
第三封……
烛火摇曳,映着我毫无表情的侧脸。
萧仁,林楚楚,你们不是情比金坚吗不是视我如无物吗
好得很。
这侯夫人之位,我可以不要。
但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和痛苦,你们欠我的,我会一样一样,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和离那太便宜你们了。
我要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们最在乎的东西,一样一样,在我脚下粉碎。
夜还很长。
我的报复,才刚刚开始。院门外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远处更夫模糊的打更声。烛火在灯罩里轻轻跳动,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春熙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碗热粥,眼圈还是红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扬眉吐气的兴奋:夫人,您一天没好好用饭了,喝点粥暖暖胃。外头……侯爷好像走了。
我放下笔,将写好的三封信仔细封好,火漆烙上我独有的印鉴——一只翩然欲飞的青鸟,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寓意脱离囚笼,自由高飞。
不是好像,是确实走了。我接过粥碗,温度透过瓷壁暖着冰凉的手指,他那般骄傲的人,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岂会一直自降身份地纠缠不休。
春熙还是有些担忧:可是夫人,侯爷他……他真的会答应和离吗还有老夫人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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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轻易答应,老夫人更会以家族颜面为重,竭力劝阻。我舀起一勺粥,语气平淡,所以,我们不能等他们施舍。
粥是简单的白米粥,熬得软糯,却比我过去五年在侯府吃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因为这是为自己而食。
春熙,天亮之后,你想办法避开耳目,将这三封信送出去。第一封交给府外朱雀大街‘墨韵斋’的掌柜,他自会知道如何送到父亲手上。第二封,送去安亲王府角门,找一个叫李嬷嬷的,她是王妃的乳母。第三封……我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送去西城榆树胡同,最里面那家不起眼的当铺,交给掌柜,就说‘故人托付,旧物寻主’。
春熙虽不解其意,却郑重地接过信,用力点头:奴婢拼死也会办好!
不用拼死,我看她一眼,小心些,你的命比那些人的龌龊心思珍贵得多。
春熙眼眶又红了,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一夜,萧仁没有再回来。听说他怒气冲冲地去了书房,砸了一套心爱的汝窑茶具。而汀兰水榭那边,灯火亮了彻夜,隐隐有啜泣声和柔声劝慰传来,想必是受了大委屈,需要她的仁哥哥好好安抚。
真好笑,提出和离的是我,被羞辱了五年的是我,如今倒像是他们成了受害者。
第二日一早,我院门依旧紧闭。但婆母那边坐不住了,亲自来了院外。
知微,开门,母亲有话与你说。婆母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端庄,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我让春熙开了门。
婆母走进来,目光复杂地扫过屋内收拾好的箱笼,最终落在我平静无波的脸上。她叹了口气,语气慈爱又无奈:
好孩子,昨日的事,仁儿都同我说了。是他混账,委屈你了。母亲已经骂过他了。只是这和离之言,岂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快别说气话了,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楚楚那孩子……是仁儿执拗,母亲知道你对侯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放心,有母亲在,断不会让她越过你去。这侯府的正经主子,永远只有你一个。待过些时日,母亲再为你做主,让仁儿……
母亲。我轻轻抽回手,打断了她的话。这些空头承诺,我听了五年,早已烂熟于心。
我抬眼看着她,目光清亮:母亲,我不是在说气话。我是真的想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强拴在一起的人,彼此都痛苦。侯爷心有所属,我占着这位置,于他,于我,于侯府,乃至于……表妹,都是一种折磨。
我语气诚恳,却字字戳心:母亲,您就当我福薄,承受不起侯府的恩典。放我离开,全了侯爷的心愿,也全了我最后一点体面。否则,日后若闹出更不堪的事情,只怕侯府颜面损失更大。
婆母的脸色变了变,她显然听出了我话里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她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丝毫虚伪和动摇,但她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知微,你……你当真如此决绝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仁儿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五年了,母亲。我轻轻提醒她,不是一时,是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够久了。
婆母彻底无言,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陌生的打量,仿佛才真正认识我这个儿媳。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我知道,她不会轻易同意,但她动摇了。这就够了。
下午,春熙顺利回来了,对我悄悄点了点头,示意信已送到。
我心中一定。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萧仁没有再出现,大概是觉得我已无可救药,懒得再费唇舌,又或许是在等着我后悔,哭着去求他。林楚楚也异常安静,但这安静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
第三日傍晚,我正在核对嫁妆清单,院门被人不客气地砰砰拍响,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门板拍碎。
门外传来林楚楚尖利失控的声音,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柔弱:沈知微!你出来!你这个毒妇!你对我爹做了什么!你出来!
春熙脸色一变。
我放下清单,示意春熙开门。
门一开,林楚楚就像个疯妇一样冲了进来,头发微乱,眼睛红肿,脸上满是狰狞的恨意,身后跟着一脸阴沉的萧仁。
沈知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我爹!林楚楚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尖得刺耳,
我爹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被都察院的人带走了!说什么贪墨军饷、勾结地方!分明就是你!是你栽赃陷害!就因为我得了仁哥哥的宠爱,你就如此恶毒地报复我!你这个贱人!
萧仁一把拉住几乎要扑上来的林楚楚,看着我的眼神冰冷彻骨,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和震怒:沈知微,告诉我,此事与你无关。
我理了理衣袖,缓缓站起身,迎向他们二人愤怒而扭曲的脸庞。
林大人被都察院带走了我微微挑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这我倒是不知。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林大人果真清廉无辜,想必都察院也不会冤枉了他。侯爷和表妹又何必如此惊慌失措,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无端指责
我的目光落在林楚楚脸上,带着一丝怜悯的嘲讽:表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指控朝廷命官栽赃陷害,这可是重罪。你有证据吗若无证据,便是诬告,罪加一等。
就是你!除了你还会有谁!林楚楚气得浑身发抖,你恨我!你嫉妒我!你就是要毁了我!
恨你嫉妒你我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冰冷而疏离,表妹,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一个需要靠摇尾乞怜、扮弱博取男人一点垂怜才能活下去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林楚楚脸上,也扇在了萧仁脸上。
萧仁的脸色瞬间铁青:沈知微!注意你的言辞!
我的言辞怎么了侯爷,我说错了吗我转向他,目光锐利如刀,
这五年来,你们在我面前上演的深情戏码,难道不是如此吗她靠你的怜悯活着,你靠施舍怜悯来满足自己深情的幻想。而我,只是你们戏台下的看客,如今看腻了,不想再看下去了,有何不可
我向前一步,逼视着气得说不出话的林楚楚:至于你父亲的事,我最后说一次,与我无关。或许是你父亲自己行事不端,惹了不该惹的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毕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萧仁。
林楚楚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萧仁怀里,痛哭失声:仁哥哥……她承认了……就是她……是她害我爹……
萧仁紧紧搂着她,盯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陌生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他或许不相信我有能力做到,但却无法解释我此刻的冷静和话语里的机锋。
沈知微,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浓浓的威胁,你最好祈祷此事真的与你无关。若让本王查到是你暗中搞鬼,我定让你……
让你如何我毫不畏惧地打断他,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侯爷,别忘了,我现在还是永昌侯夫人,吏部尚书沈惟中的嫡女。动我你想清楚后果。
五年了,我第一次搬出了我的娘家背景,不是为了乞求怜爱,而是为了震慑。
萧仁瞳孔一缩,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噎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府里的管家连滚爬爬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也顾不上行礼,急声道:侯爷!侯爷!不好了!宫里来人了!宣旨的公公已经到了前厅,说是……说是陛下听闻侯爷家宅不宁,有伤风化,特来申饬!让侯爷和夫人即刻去前厅接旨!
一瞬间,整个院子死寂一片。
萧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林楚楚的哭声也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
陛下的申饬旨意家宅不宁有伤风化
这八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永昌侯府的门楣上!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语气平静无波:侯爷,表妹,还不快去接旨难道想让陛下久等吗
看着他们二人骤然惊惶失措的表情,我的心湖里,终于泛起一丝冰冷的、快意的涟漪。
这才只是第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前厅里,香案早已摆好,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宣旨的内侍监面色肃穆,眼神里带着宫中贵人特有的冷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展开明黄的绢帛,尖细的嗓音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永昌侯府每一个人的脸上:
诏曰:永昌侯萧仁,治家不严,内帷不修,纵容戚属,僭越礼法,致使家宅不宁,流言喧嚣,有损勋爵体统,辜负圣恩。特此申饬,望其深刻自省,严整家规,肃清门户,若再有不端,定严惩不贷!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得萧仁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跪在那里,脊背僵硬得如同石刻。他这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跪在一旁的我,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林楚楚更是摇摇欲坠,跪都跪不稳,脸色惨白如纸,僭越礼法、肃清门户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她惊恐地看向萧仁,却发现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她。
臣……领旨谢恩。萧仁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重重叩首。
内侍监将圣旨合拢,递到萧仁手中,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侯爷,陛下可是在金銮殿上听了些风言风语,龙颜不悦啊。这家务事若处理不好,可是会变成朝堂事的。您好自为之。
这话更是如同当头棒喝,砸得萧仁眼前发黑。
送走内侍监,前厅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下人们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萧仁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那卷明黄的圣旨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又像是滚烫的山芋。他死死盯着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是你……果然是你!沈知微!你竟敢将家丑捅到御前!你疯了不成!
林楚楚也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哭喊着扑过来,却又不敢碰我,只对着萧珩哭诉:仁哥哥!就是这个毒妇!她害我爹入狱不够,还要毁了侯府!她是要我们死啊!
我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迎着他们吃人般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浅淡的、冰冷的笑意。
侯爷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语气轻慢,陛下日理万机,若非侯爷与表妹情深似海、闹得满城风雨,又怎会传入圣耳这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求仁得仁吗
至于林大人……我的目光转向林楚楚,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表妹与其在这里哭嚎,不如好好想想,林大人经不经得起查贪墨军饷,勾结地方,啧啧,这哪一条不是杀头抄家的重罪说不定啊,还能扯出些别的什么人来……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萧仁。
林楚楚如遭雷击,猛地僵住,眼底闪过极度的恐慌。萧仁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你什么意思萧仁一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声音压抑着暴怒,你还知道什么说!
手腕剧痛,但我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侯爷,你猜啊你猜你那位冰清玉洁、柔弱不能自理的表妹,她那位‘清正廉洁’的好父亲,背着你都做了些什么又把你,把永昌侯府,拖进了怎样的泥潭里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
别忘了,我父亲是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员升迁考绩!你以为你们那些龌龊事,能瞒得过谁我声音陡然转厉,萧仁,我过去不说不查,是还顾念着这可笑的夫妻名分,给你留着颜面!如今你们既然把我逼到绝路,那就别怪我撕破脸,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如此锋芒毕露。不再是那个隐忍的侯夫人,而像是终于被逼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杀气凛然。
萧仁被我震慑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惊骇和一丝……恐惧。他或许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不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冷落欺辱的对象了。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干涩。
我想怎么样我轻笑一声,环视这富丽堂皇却令人窒息的前厅,刚才圣旨不是说了吗‘严整家规,肃清门户’!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割过林楚楚惨无人色的脸。
第一,即日起,请林姑娘搬出汀兰水榭。那等规制的地方,不是一个罪臣之女、寄居的表亲该住的。侯府西北角有个僻静的杂役院落刚刚腾空,虽然简陋,但胜在清净,正适合林姑娘‘静思己过’。
你!林楚楚尖叫起来,让她去住杂役院不如杀了她!
第二,我不理会她,继续盯着萧仁,侯爷既已受申饬,当闭门思过。府中中馈,就不劳侯爷和‘静思己过’的表妹操心了。我的嫁妆,我自己打理。侯府的账本、钥匙、对牌,即刻交还于我。免得日后再出什么‘纰漏’,又怪到我头上。
夺权!这是明目张胆地夺权!
萧仁气得浑身发抖:沈知微!你休想!
侯爷可以不给。我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我只好再修书一封,请问问陛下,这被申饬的侯府,是该由被申饬的侯爷继续管理,还是由陛下亲赐婚旨、名正言顺的侯夫人来整顿
你威胁我!萧仁目眦欲裂。
是又如何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侯爷,选择权在你。是交出管家权,暂时保住侯府最后的体面,还是大家一起去陛下面前,再好好分说分说林大人那些烂账以及他是如何打着永昌侯府旗号在外横行无忌的
萧仁死死地瞪着我,呼吸粗重,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他从未如此被动,如此屈辱!可他不敢赌!陛下刚刚申饬,若再出风波……而且,林远道的事,到底被沈知微知道了多少她手里到底握了多少东西
无尽的恐慌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林楚楚看着萧仁犹豫挣扎的神色,彻底慌了,她扑过去抱住萧仁的腿:仁哥哥!不能答应她!她是想逼死我!是想毁了侯府啊仁哥哥!
萧仁看着脚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心上人,又看看眼前冷若冰霜、步步紧逼的我,最终,巨大的压力和那丝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给她!管家权,给她!
仁哥哥!林楚楚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我笑了,那是一种冰冷而胜利的笑容。
春熙,我扬声唤道。
带几个人,去汀兰水榭,‘帮’林姑娘搬家。务必‘仔细’些,别碰坏了林姑娘的‘任何’东西。尤其是那些……侯爷赏赐的,来历不明的珠宝首饰、地契铺面,可要一一登记造册,说不定日后抄家……哦不,是核查的时候,用得着。
春熙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夫人!带着几个早已看不惯林楚楚做派的婆子,毫不客气地请走了几乎瘫软在地的林楚楚。
我走到面如死灰的萧仁面前,伸出手,掌心向上:侯爷,账本、钥匙、对牌。现在。
萧仁看着我的手,眼神如同淬了毒,最终却只能极其屈辱地,从腰间解下象征侯府管家权的对牌,狠狠砸在我手里。又嘶哑着吩咐管家去取账本和钥匙。
沉甸甸的对牌落入手中,冰凉刺骨,却让我心头那团火烧得更加炽烈。
萧仁,林楚楚,你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这五年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和耻辱,我会一点一点,亲手讨回来!
等着吧。
接下来的日子,永昌侯府彻底变天。
我雷厉风行地接管了中馈。
第一件事,便是以节省用度,响应圣上勤俭之德为由,将侯府用度砍了大半。汀兰水榭的奢华摆设、珍奇古玩被尽数登记封存,林楚楚那些超出份例的绫罗绸缎、珍贵补品全部停供,她院里的下人也被裁撤得只剩下一个又老又聋的婆子。
西北角的杂役院阴冷潮湿,林楚楚哪里受过这种苦,不过几日便真的大病一场。她哭喊着要见萧仁,可萧仁自身难保。
陛下申饬后,萧仁被停了职,勒令在府中闭门思过。往日门庭若市的永昌侯府,瞬间变得门可罗雀。他试图联系往日交好的同僚故旧,却大多吃了闭门羹。我父亲吏部尚书的名帖,比他那空有爵位的名头管用得多。
更让他焦头烂额的是,都察院对林远道的调查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那些被萧仁暗中压下的、属于林远道和永昌侯府的烂账,一桩桩、一件件,被精准地翻了出来,证据确凿地摆在了御史们的案头。其中甚至包括几桩利用侯府权势强占民田、草菅人命的旧案,当初都被萧仁用钱和权压了下去。
萧仁这才真正开始恐慌。他几次想硬闯我的院子,都被我安排的健壮婆子拦了回去。他隔着院门怒吼、威胁、甚至最后带上了哀求,我都置若罔闻。
我只是在等,等那最后的致命一击。
时机很快到了。
都察院掌握了铁证,林远道罪证确凿,被判斩立决,家产抄没。更严重的是,彻查过程中,发现了萧仁数次利用侯爵身份为林远道不法之事行方便、甚至亲自写信给地方官施压的实证。纵容包庇,同流合污,罔顾国法!
这一日,圣旨再临永昌侯府。
这一次,来的不仅是宣旨太监,还有一队盔甲森然的禁卫军。
萧仁跪在最前面,脸色灰败,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林楚楚也被拖了出来,跪在一旁,形销骨立,眼神空洞,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
圣旨言辞激烈,痛斥萧仁德行有亏,治家无方,徇私枉法,辜负圣恩,难承勋爵之重。最终判决:夺永昌侯爵位,降为一个虚衔的散官,罚没半数家产,即日起圈禁府中,非诏不得出!
而林楚楚,作为罪臣之女,且与诸多罪行有牵连,被判没入教坊司!
不——!!!林楚楚听到教坊司三个字,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猛地抬头,眼球凸出,布满了血丝和彻底的疯狂,我不去!仁哥哥救我!救我啊!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我!你说过会护我一辈子的!你说过只要沈知微死了我就能当侯夫人的!你骗我!你骗我!
她在极致的恐惧和刺激下,口不择言地嘶吼出了最深处的秘密!
萧仁原本如遭雷击,沉浸在失去爵位、沦为阶下囚的巨大打击中,听到林楚楚这番话,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恐怖:贱人!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林楚楚已经彻底疯了,扑过去撕打萧仁,是你说的!你说沈知微挡了我们的路!你说她死了就好了!那瓶‘缠绵’……那瓶让她慢慢衰弱死去的毒药!是你默许的!是你纵容我下的!现在全完了!全完了!你为什么不救我爹!为什么保不住爵位!你这个废物!废物!
轰!!!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在场所有人魂飞魄散!
禁卫军统领眼神瞬间锐利如鹰。
我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这场狗咬狗的丑剧。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终于被这迟来的真相彻底撕裂,涌出的不是悲伤,而是焚尽一切的业火!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五年我身体莫名的虚弱,时常心悸气短,太医却查不出缘由,竟是他们早已对我下了毒手!只等我悄无声息地病故,好给林楚楚腾位置!
好一对情深义重的狗男女!好一个狼心狗肺的萧仁!
萧仁被林楚楚的话彻底击垮了。他不仅失去了爵位富贵,更在众人面前被撕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露出了底下最为肮脏恶毒的真面目!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将林楚楚扇倒在地,状若疯虎:毒妇!是你!都是你蛊惑的我!是你害了我!害了侯府!
林楚楚趴在地上,嘴角溢血,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又绝望:是啊……是我蠢……信了你的鬼话……萧仁……你不是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禁卫军统领面无表情地一挥手:拿下!将罪妇林氏押送教坊司!镇国将军,请回府静思己过!
士兵上前,粗暴地将哭嚎咒骂的林楚楚拖走。她经过我身边时,那双曾经盈满柔弱无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绝望,死死地瞪着我。
我看着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表妹,教坊司的路,慢走不送。这,才是你真正该待的地方。
林楚楚瞳孔骤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彻底崩溃。
萧仁则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目光呆滞地看着昔日辉煌的侯府被贴上封条,家产被一一清点搬走。爵位没了,前程毁了,名声臭了,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深情假面也被撕得粉碎。
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廊下,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的我。
那双曾经只会对我流露厌弃和冰冷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恐慌和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心如死灰。
不过如此。
我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我曾经倾心爱慕、却伤我至深的男人,如今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尘土里。
萧仁,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知道吗那瓶‘缠绵’,我早就发现了。
他猛地抬头,瞳孔地震。
我只是很好奇,你们到底能狠毒到什么地步。我慢慢俯下身,看着他瞬间惨白如鬼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终审判,看着你们一边对我下毒,一边扮演深情,一边算计着我的嫁妆和性命,真的很有趣。
不过,游戏结束了。
我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对春熙道:我们走。
转身,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废墟。
身后,传来萧珩如同困兽般绝望崩溃的嘶吼,但那声音,再也无法在我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我身上,驱散了五年来的阴冷和寒意。
永昌侯府的戏,落幕了。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