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地府开门,我的十八代子孙全家跪在我面前。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们阖家团灭。
他们哭求我散尽百年功德,换他们全家还阳。
为首的后人韩玉磕头求我:老祖宗,我儿子还年轻,韩家不能没有他啊!
求您看在我们世代供奉的份上,就牺牲这一次吧!
我看着他们,缓缓转向阎王。
我状告他们大不孝,请判他们入畜生道!
韩玉脸色煞白,尖叫道:就因为祭祖时我们为了庆祝乔迁之喜耽搁了时辰就为这点小事
我笑了,笑声阴冷。
耽搁
你们破的,是韩家百年来保命的唯一规矩。
1
老祖宗!您不能这么狠心!
我那十八代玄孙韩玉,跪在地上,西装蹭满了阎王殿前的尘土。
他身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哭成了一片。
我儿子韩辰,刚拿到了国外名校的录取通知,他是我们韩家的希望!
我们韩家对您百年来香火供奉,从未断绝,如今不过是想求您庇佑一次,您怎能如此绝情!
我冷眼看着他们。
地府阴风阵阵,吹得他们魂魄明灭不定。
阎王坐在高堂之上,面色不虞,将惊堂木拍得山响。
肃静!
沈婉,你既为韩家先祖,受其百年香火,功德深厚。如今他们阳寿未尽,确因意外枉死,你若愿散尽功德,尚可换他们重返阳间。
阎王的声音威严。
我不愿意。
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们既然敢破了韩家的规矩,就要承担后果。
韩玉的妻子,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闻言尖叫起来。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不就是祭祖晚了几个小时吗!我们搬了新别墅,请了那么多亲朋好友,庆祝一下怎么了
难道我们活人的前途,还比不上你一个死人的规矩重要
她的话让周围的鬼魂们窃窃私语。
这老祖宗也太不近人情了。
是啊,后人都这么求她了,还摆着架子。
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老人家该体谅一下。
我听着这些议论,笑了。
我看向阎王,再次躬身。
阎王大人,我状告他们大不孝,非但不想救他们,还请大人将他们打入畜生道,以儆效尤。
你!
韩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沈婉!你别忘了,你如今的功德都是我们韩家一代代给你烧出来的!没有我们,你现在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哦是吗
我勾起嘴角,那你倒是说说,你们韩家的富贵,又是从何而来
韩玉一噎,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阎王皱起了眉,也对我的固执感到不耐。
功德本何在
判官立刻捧上一本厚重的册子,翻开来,金光闪闪。
启禀阎王,韩家世代,确实对先祖沈婉供奉有加,香火鼎盛,功德无量。
你听到了吗我们对你仁至义尽!现在是你欠我们的!
欠你们的
我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个仁至义尽。
我止住笑,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
那不如,就让这地府的溯源镜照一照,看看你们这百年的『仁至义尽』,到底是什么成色。
也看看我沈婉立下的那条规矩,究竟是不是『小事』!
2
阎王殿中央,一面古朴的铜镜应声而现,正是能回溯过往的溯源镜。
韩玉挺直了腰板,一脸坦荡。
照就照!我韩家行得正坐得端,正好也让阎王爷看看,我们这些后人是如何孝敬您的!
他身后的家人也都露出了理直气壮的神情。
镜面波光一闪,浮现出的画面,是韩家富丽堂皇的别墅。
别墅里专门辟出了一间房,修建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祠堂。
正中央,是我的牌位,擦得一尘不染。
牌位前,香炉是纯金的,贡品是市面上最顶级的山珍海味。
镜头一转,是每年的清明和中元。
韩玉带着全家老小,穿着定制的素服,在祠堂里三跪九叩,仪式隆重得像是皇家祭典。
周围的鬼魂们发出了阵阵惊叹。
我的天,这排场也太大了。
这家人可以啊,对祖宗这么上心,我儿子连我坟头在哪都快忘了。
这老太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孝顺的后人,还想把人家打入畜生道。
韩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他挑衅地看着我:老祖宗,您看到了吗我们为您修建了全城最豪华的祠堂,每年祭拜的花销都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子。
阎王的面色也缓和了些,他看向我,语气里带上了些许劝诫。
沈婉,你的后人确实心诚。念在他们一片孝心,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你若固执己见,便是无理取闹,当受穿心之刑。
话音刚落,无数由阴风凝结的利刃凭空出现,悬在我的头顶,寒气逼人。
心诚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越发寒凉。
阎王大人,烦请溯源镜,照一照我立下那条规矩的缘由。
韩玉嗤笑一声。
还有什么缘由不就是您老人家生性霸道,喜欢争强好胜,死了也要压人一头吗
他这话一出,韩家人纷纷附和。
就是,我听太爷爷说,老祖宗您当年就是个女强人,家里家外说一不二。
怪不得要立个规矩,让我们必须先拜您,才能拜天地神佛,这心思,啧啧。
阎王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
溯源镜光芒再闪,画面回到了百年前。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狠劲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
那是我。
当年的我,正对一群佃户厉声呵斥,逼着他们把刚收上来的粮食分出一半。
佃户们跪地求饶,哭喊着交了这些就没活路了。
而我,不为所动,眼神冷漠。
画面一转,我又在宗族祠堂里,与几位族老拍着桌子争吵,寸步不让。
最后,我甚至拿出了地契房契,逼得几位白发苍苍的族老含恨让步。
镜中的我,确实如韩玉所说,霸道,强势,甚至有些刻薄。
韩玉看到这里,更加得意了。
看到了吧!阎王爷!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忍了她一百年了!
周围的鬼魂看我的眼神,已经从不解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原来是这种人,怪不得教出这样的后代。
不对,后代挺好的,是这老东西自己有问题。
仗着自己有点功劳就作威作福,活该死了都没人真心祭拜!
阎王眉头紧锁,头顶的阴风利刃又逼近了几分。
沈婉,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那些辱骂,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韩玉的儿子,那个叫韩辰的年轻人身上。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
我缓缓开口。
韩辰,抬起头来。
3
韩辰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旁边的母亲急忙将他护在身后,对我怒目而视。
你想干什么!我儿子胆子小,你别吓唬他!
我没理她,只是盯着韩辰。
我问你,搬进新别墅前,你们家那座老祠堂,最后是你去收拾的吧
韩辰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低着头不敢说话。
韩玉猛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儿子,她问你话呢!你收拾个祠堂怎么了你告诉她,你把她的牌位擦得多干净!
韩辰被他父亲一吼,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
我……我……
他支支吾吾,额头冒汗。
怎么回事
阎王也看出了不对劲,声音沉了下来。
我冷笑一声,对阎王说道:大人,不妨让溯源镜看看,我这位好玄孙,在老祠堂里,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韩玉还想说什么,却被阎王一个眼神制止了。
溯源镜的画面再次转换。
地点,是韩家那座略显陈旧的老宅祠堂。
画面里,韩辰正一脸嫌恶地用一块抹布擦拭着我的牌位。
真晦气,一个死人牌子,还要我亲自动手。
他嘟囔着,随手将抹布扔在地上。
然后,他好像觉得不解气,目光在祠堂里逡巡了一圈。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牌位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上。
他打开暗格,里面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盒。
木盒上,刻着繁复而诡异的花纹。
这是什么玩意儿
韩辰嘀咕着,拿起了木盒。
他试图打开,却发现盒子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他举起木盒就往地上摔。
韩辰!住手!
镜外的韩玉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但镜中的韩辰听不见。
就在他即将把盒子摔下去的瞬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停住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没有摔盒子,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
然后,他对着盒子上那些诡异的花纹,一刀一刀地划了下去。
他划得很用力,将那些花纹破坏得面目全非。
做完这一切,他好像还不满足。
他抱着那个被划花的木盒,走出了祠堂,来到了院子里的一个垃圾焚烧炉旁。
他打开炉门,毫不犹豫地将那个黑色木盒扔了进去。
装神弄鬼的老东西,这下看你还怎么作妖。
他拍了拍手,脸上是报复得逞的快意。
做完这一切后,他哼着小曲,锁上了祠堂的门,转身离去。
镜中的火焰升腾,将那个黑色的木盒,连同它上面所有的秘密,一同吞噬。
溯源镜的画面到此为止。
所有的鬼魂都惊呆了,他们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韩辰,又看看我。
韩玉已经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逆子……逆子啊!
他嘶吼着,一巴掌狠狠地抽在韩辰的脸上。
阎王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那盒子里……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看着韩家众人脸,凄然一笑。
是什么
是韩家百年富贵的根。
也是……他们全家的买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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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的话音一落,韩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瘫倒。
买命钱……什么买命钱……
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韩辰的母亲扑了上去,抱着自己的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可能!你胡说!我们韩家是靠自己努力才有今天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这个老妖婆!肯定是你在搞鬼!
韩家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对我怒骂,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们的恐惧。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只是平静地看着阎王。
大人,现在您还觉得,他们只是『祭祖迟到』这点小事吗
阎王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溯源镜,想从那已经熄灭的画面里,再看出些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那条规矩……
中元祭祖,必先祭我,后祭天地。香火不断,直至日落。
我替他说了出来。
我顿了顿,继续说。
他们不懂,他们总以为,是我沈婉要争这个先,要压天地神佛一头。
他们以为,香火供奉的是我,功德是积攒给我的。
一群蠢货。
他们拜的,从来都不是我。
他们供的,是那盒子里镇压的东西。
而我立下的规矩,还有我牌位下的那个盒子,不过是一道保险,一道用我百年孤寂换来的枷锁。
枷锁
阎王的声音透着凝重。
对,枷锁。
我抬起头,直视着阎王殿的穹顶,那里一片幽暗,不见天日。
百年前,我沈家遭逢大难,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只剩我一个孤女。我走投无路,跪在山神庙前三天三夜,磕得头破血流,神佛却未曾看我一眼。
就在我万念俱灰,准备自尽之时,『它』出现了。
它说,它可以给我泼天的富贵,让我沈家的血脉延续,成为人上之人。
代价呢
阎王追问。
代价就是,我的后代,世世代代,都要奉它为主。而我,死后魂魄不能入轮回,要永世镇守在牌位之中,成为它和韩家之间的『契』。
他们对我的每一次叩拜,点的每一炷香,都不是给我的。而是通过我,献给『它』的祭品。
那条规矩,就是『它』定下的。先祭我,代表着承认这份契约。香火不断,代表着祭品不断。
只要规矩在,契约就在,韩家就能享受富贵。一旦规矩被破……
我没有再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所以……我们遭遇的根本不是什么车祸……
韩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它』……是『它』来收债了……
不……不……
韩辰的母亲尖叫起来,我儿子是天之骄子!他不能死!老祖宗!你救救他!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不是功德无量吗你把功德给他啊!
她疯了一样地朝我爬过来,想要抓住我的衣角。
我厌恶地避开。
功德
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哪有什么功德。那些所谓的功德,不过是『它』用来粉饰这桩肮脏交易的障眼法罢了。那本功德录上记载的,是韩家欠『它』的血债!
你们庆祝乔迁之喜,为了图个吉利,先拜了财神,后拜我。那一刻,契约就已经出现了裂痕。
而你。
我指向抖如筛糠的韩辰。
你亲手毁掉了镇压『它』的木盒,彻底撕毁了契约。
你们……把『它』放出来了。
5
我的话一出,整个大殿的阴气更浓了。
韩家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充满了绝望。
不……不是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韩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我只是觉得那盒子不吉利……新家……我想让新家干干净净的……
蠢货!
韩玉气急攻心,一口黑血喷了出来,魂体都变得透明了几分。
他指着自己的儿子,手抖得不成样子,你毁掉的是我们韩家全族的命啊!
阎王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他一挥手,判官立刻捧着一本漆黑的簿子上来。
那不是记载功德的功德本,而是记录天地间所有禁忌契约的幽冥契。
判官的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过,最后停在了一页。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和韩辰一样惨白。
阎王……大人……
判官的声音都有些抖了,是真的……百年前,沈婉与山阴之主『魇』,立下血契……以自身魂魄为镇,后世血脉为祭,换取家族百年气运……
契约……已于七日前,彻底崩毁。
魇这个字一出口,大殿里的鬼魂们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甚至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往后退缩,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可怕的力量。
那不是神,也不是佛,而是诞生于天地初开时的一缕怨憎之气,以生灵的恐惧和欲望为食,是连地府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
阎王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是我来到地府后,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胡闹!如此禁忌之契,百年前为何无人上报!
判官吓得跪倒在地:回……回大人,此契有沈婉魂魄为镇,又有韩家百年香火功德为遮掩,天机被蒙蔽,我……我们实在是查不出来啊!
阎王颓然坐下,摆了摆手。
现在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
你……受苦了。
我摇了摇头,百年的孤寂与煎熬,岂是受苦了三个字可以概括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惨笑一声,我早已是笼中之鸟,画地为牢。可他们,我韩家的后人,亲手拆了笼子,毁了牢笼。
我的目光扫过韩家每一个人。
你们自由了。
也死定了。
不!老祖宗!救我们!
韩玉终于从绝望中惊醒,他连滚带爬地跪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嚎。
老祖宗,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求您再想想办法!您不是『契』吗您跟那个……那个『魇』说说,我们愿意继续供奉它!我们加倍供奉!
对对对!
韩辰的母亲也反应过来,我们给它建更大的庙!塑金身!求您了!只要能活命,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他们身后的韩家人也纷纷跪下,磕头如捣蒜。
求老祖宗开恩!
我们不想死啊!
看着他们这副丑态,我只觉得可笑。
现在知道求了晚了。
那个盒子,是我用半身魂力所化,是契约的根本。它毁了,契约便再也续不上了。
你们亲手断了自己所有的生路。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大殿里,只剩下他们绝望的哀嚎和痛哭。
就在这时,一股极度阴冷、邪恶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阎王殿。
大殿的地面上,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上韩家人的脚踝。
啊!
一个年轻的韩家女孩发出凄厉的惨叫,她的魂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气侵蚀、吞噬。
它来了。
我轻声说道。
6
黑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将整个阎王殿吞没。
韩家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的魂体在黑气中扭曲、挣扎,却无力反抗。
阎王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惊堂木。
大胆妖孽!竟敢在森罗殿放肆!
他身上爆发出强大的神威,金光普照,暂时逼退了那些黑气。
但黑气只是退缩了片刻,便再次翻涌而上,甚至比之前更加凶猛。
一道阴恻恻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阎罗老儿,少管闲事。这是我和我『祭品』之间的事,天道也管不着。
那声音充满了戏谑。
阎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对方说的是事实。
血契是独立于天地法则之外的东西,一旦成立,连神佛都无法轻易干涉。
老祖宗!救命啊!
韩玉在金光的庇护下,暂时得以喘息,他疯了似的看着我,眼中是最后的希冀。
您不是镇守百年的『契』吗它总要给您几分薄面吧!您跟它求求情,放过我们吧!
求情
我看着他,笑了。
我凭什么要为你们求情
我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每一个人。
百年来,我被困于方寸牌位,忍受孤寂,神魂日夜被它侵蚀,痛苦不堪。你们享受着我用自由和灵魂换来的富贵,却把我当成一个霸道、无理取闹的老妖婆。
你们一边心安理得地花着带血的钱,一边在背后嘲笑我,抱怨我立下的规矩麻烦。
搬了新家,第一件事不是祭告祖宗,而是大宴宾客,庆祝你们的『成功』。
你们可曾有半分,是真心感念过我
我每说一句,韩家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你们亲手毁掉了我最后的安宁,把我从牢笼里拖出来,暴露在它的面前,现在,却要我为你们求情
我仰天长笑,笑声凄厉。
你们配吗
我们不配……我们不配……
韩玉的嘴唇哆嗦着,是我们猪狗不如!是我们忘恩负义!老祖宗,您打我们,骂我们,怎么罚我们都行!只求您救救韩辰,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又把那个宝贝孙子推了出来。
韩辰已经吓傻了,只会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老祖宗,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救救我……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溯源镜。
我轻唤一声。
古朴的铜镜再次亮起光芒。
镜中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是百年前,刚刚与魇立下契约的我。
镜中的我,面色惨白,魂魄不稳,但眼神却异常坚决。
我对面的黑影,正是魇。
你真的想好了以你魂魄为代价,永世不得超生。
魇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想好了。
镜中的我答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哦你还有资格谈条件
我死之后,契约生效。但若有一日,我韩家血脉,能出一位至纯至孝、心怀感恩之人。他若能真心实意,不为富贵,只为我沈婉一人,在牌位前敬上一炷清香,说一句『先祖辛苦』。到那时,你必须放我入轮回,并且,百年契约,一笔勾销。
魇沉默了片刻,它在衡量。
最后,它笑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觉得,由欲望滋养出来的血脉,会开出感恩的花吗
我等着那一天。
说完,镜中的我,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那方小小的牌位。
画面散去。
整个阎王殿,鸦雀无声。
韩家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是说不尽的愧疚。
原来,我不是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我一直在等。
等了整整一百年。
可惜,我没有等到。
7
所以……
韩玉的声音艰涩无比,只要……只要我们中有一个人……
可惜,没有。
我打断了他,一个都没有。
我看着他们,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平静。
百年来,你们跪在我面前无数次,求的都是升官发财,子孙安康。你们点的每一炷香,都明码标价,充满了交易的味道。
你们没人问过我,被困在牌位里,冷不冷,苦不苦。
甚至,你们都忘了我的名字。你们叫我『老祖宗』,叫我『韩家先人』,却忘了,我叫沈婉。
韩玉的妻子瘫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悔恨。
我们……我们错了……
周围的黑气再次涌动,阎王的神光已经越来越微弱。
那道阴恻恻的笑声再次响起。
时间到了,阎罗老儿。我的祭品,该上路了。
黑气化作无数只鬼手,抓向韩家人。
啊!
惨叫声再次响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阎王,突然开口了。
慢着。
魇,你和沈婉的契约,本王无权干涉。但韩家众人,终究是阳寿未尽的枉死之人,按我地府规矩,当有一次申辩还阳的机会。

那声音饶有兴致,什么机会
阎王看向我。
沈婉,你状告他们大不孝,本王现在准了。
依地府律例,大不孝者,当受十八层地狱之刑。但念及其先人沈婉有镇魔百年之苦,刑罚可免,改为……
阎王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剥夺其为人资格,贬入畜生道,轮回十世。
韩家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
虽然是去做畜生,但总比魂飞魄散,被那可怕的魇吞噬要好!
多谢阎王大人!多谢阎王大人!
韩玉带头磕起头来。
然而,那道声音却怒了。
阎罗!你敢跟本座抢东西
恐怖的威压席卷而来,整个阎王殿都在剧烈晃动。
阎王却面不改色。
本王不是在跟你抢,只是在执行地府的规矩。
他看向我。
沈婉,你可愿意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我点头,韩家人就会被立刻打入畜生道轮回。
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再是韩家人,而是牲畜。
魇与韩家血脉的契约,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这是在用规则,来破除规则。
也是在给我一个,亲手审判他们的机会。
所有韩家人,都用一种极度渴望的眼神看着我。
包括韩辰。
我看着他们,沉默了良久。
我问韩玉:如果今日,我救了你们,让你们还阳。你们回到阳间,会怎么做
韩玉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一定为您重塑金身,建天下第一的祠堂!日夜供奉,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笑了。
还是交易。
我摇了摇头,然后转向阎王,深深一拜。
我愿意。
但不是让他们入畜生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韩家人的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凝固。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们。
百年前,我为韩家血脉,自囚地狱。
百年后,我不想再与韩家,有任何瓜葛。
我的状告,就此撤销。
他们是生是死,是魂飞魄散,还是被人生吞活剥,都与我无关。
魇,你和他们的契约,请自便。
8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懵了。
韩家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狂喜的表情僵住,慢慢转为错愕,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不……老祖宗……您不能这样……
韩玉的声音都在发颤。
您刚才还说……
我说什么了
我冷漠地看着他,我说要救你们了吗
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阎王也皱起了眉:沈婉,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我很清楚。
我平静地回答,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一个与韩家,与这份肮脏契约,彻底切割的机会。
那道阴恻恻的笑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愉悦。
有意思,真有意思。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既然如此,那本座就不客气了。
浓郁的黑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阎王的金光,将所有韩家人尽数淹没。
凄厉的惨叫声,咒骂声,求饶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但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黑气散去,地面上空空如也。
只有韩玉,还剩下一缕残魂,被魇留了下来。
他呆呆地跪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身后,眼神空洞。
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看,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家族,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
韩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向阎王行礼。
多谢大人成全。
阎王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虽解脱了,却也散尽了最后的功德。如今的你,只是一介普通魂魄,再无庇佑。
无妨。
我笑了,那是我百年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无债一身轻。
你想去何处
阎王问。
我想去看看,我那未能出世的孩子。
溯源镜亮起,镜中是我年轻时的模样。
在我与魇立下契约的前一个月,我曾有过一个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个上京赶考的书生。
我们两情相悦,私定终身。
他说好考取功名就回来娶我。
我信了。
可我等来的,不是他的八抬大轿,而是沈家满门被仇家灭门的消息。
再后来,我听说,他高中状元,娶了当朝宰相的千金。
原来,他接近我,不过是为了我沈家的钱财,好助他打点关系。
沈家一倒,他便立刻抽身。
在我家破人亡,怀着身孕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在京城,春风得意,洞房花烛。
心死之下,我打掉了那个孩子。
然后,我遇到了魇。
我用一切换来了富贵,扶持了一个旁支血脉,让他们改姓为韩,继承香火。
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那个负心汉,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我的恨,滋养了魇,也开启了这百年的孽缘。
镜中,那个尚未成形的小小魂魄,正在忘川河边徘徊。
他很弱小,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他一直在等。
等他的母亲。
我看着他,泪如雨下。
我能……去陪陪他吗
我问阎王。
阎王点了点头。
去吧。你镇魔百年,虽无功德,却有苦劳。本王允你在忘川河畔停留百年,百年后,再入轮回。
多谢大人。
我再次拜谢,转身走向了那条奔流不息的忘川河。
那个小小的魂魄,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我,懵懂的眼睛里,露出了孺慕的光。
他向我伸出了小小的手。
我快步走过去,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娘来晚了……
9
我在忘川河畔,陪了我的孩子一百年。
我给他取名叫安安,希望他生生世世,都能平安喜乐。
我给他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那些没有仇恨,没有交易的,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他听不懂,只是咿咿呀呀地笑着,用小小的手抓着我的头发。
他的魂体很弱,但因为有我的陪伴,渐渐凝实了起来。
百年时间,一晃而过。
到了该去轮回的日子。
黑白无常前来引路。
我抱着安安,走上了奈何桥。
桥头,孟婆已经熬好了一大锅汤。
我正要接过汤碗,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婉。
我回头,是阎王。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几乎被我遗忘的,韩玉的残魂。
百年过去,他身上的怨气和不甘已经消散了许多,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麻木。
阎王大人。我行了一礼。
阎王看着我怀里的安安,点了点头。
他可以投个好胎。
然后,他看向韩玉。
至于他,本是魂飞魄散的结局。但『魇』念你祖上与他有百年纠葛,饶了他一缕残魂,让他在此看了你百年。
韩玉的目光,落在我和安安身上,眼神复杂。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我错了。
这三个字,他迟了二百年才说出口。
我没有说话。
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阎王继续说道:『魇』说,他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韩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什么机会
让你入轮回,但不是为人,也不是为畜。
阎王看着我。
让你转世为忘川河畔的一株引魂草。生生世世,受阴风吹拂,河水冲刷,无知无觉,无悲无喜。
唯一的使命,便是接引像你先祖和你孩儿这般,心有执念的魂魄。
直到,你渡尽万千执念,方可再入轮回,重获新生。
韩玉沉默了。
成为一株草,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有永恒的孤寂和使命。
这或许,是比十八层地狱更漫长的刑罚。
但也是一种……救赎。
许久,他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次,不为交易,不为求生。
我愿意。
说完,他的残魂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了忘川河岸,扎根于黑色的土壤之中,变成了一株迎风摇曳的,紫色的小草。
我看着那株草,心中百感交集。
喝汤吧。孟婆催促道。
我点了点头,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辛辣的汤水滑过喉咙,前尘往事,如潮水般退去。
恨,爱,怨,悔……
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抱着怀里温暖的小小身体,感觉无比的轻松。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我仿佛听到阎王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下一世,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
我笑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