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边镇。
黄土铺就的迎宾道上,三十几口石灰瓮静静排列,瓮中头颅面目青黑,眼眶塌陷,嘴角扭曲,似死前曾目睹地狱之门洞开。
晨风掠过,卷起细沙,打在瓮壁上发出沙沙轻响,宛如亡魂低语。
徐谦缓步而行,披着那件三年前被当众焚毁的青衫,如今却由他亲手从灰烬里翻出缝补、洗净,再穿回身上。
衣角还留着焦痕,是一道旧伤疤,烙在命运的转折处。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一具瓮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们的债,我记下了。”
云璃立于三步之外,露出一双清冷如霜的眼睛。
她看着那些头颅,又看向远处迎宾馆高耸的檐角,低声道:“钦差明日午时到。圣旨若无‘宽宥’二字,便是催命符。”
徐谦没回头,只是冷笑:“他带我故人头来,就别想活着回去。”
三年前,他徐谦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臣之上。
一道伪证,百万赃银的罪名,将他打入尘埃。
流放途中,亲信被屠,门生自尽,连埋骨之地都被掘开扬灰。
而今这些人头泡在石灰里,正是当年奉命行事的缇骑校尉、刑部主事、东厂档头——一个个曾踩着他尸骨往上爬的“功臣”。
现在,他们成了死者。
夜幕降临,边镇万籁俱寂。
柳莺儿赤足踏雪而来,银铃无声——这次她早已用蜡封住了铃舌。
她掠过巡夜兵卒的影子,悄然潜入钦差行辕。
送炭的小太监被打晕在侧房,她换上其衣裳,端着火盆推门而入。
李楷正伏案批阅公文,眉头紧锁,手中玉如意轻叩案角,似在默诵圣训。
“大人,添炭。”她低头躬身,声音娇柔。
李楷抬眼瞥了一瞬,淡淡道:“放下便是,退下。”
她应声退出,却并未离去。
子时三刻,月隐云后,她再度潜回,撬开圣旨匣——黄绸包裹,金线封印,内藏天子威权。
指尖一挑,药水滴落,原字渐褪。
“宽宥”二字,如墨渍遇火,悄然蒸发。
她取出仿制御印,蘸以陈年松烟墨,一笔一划重写:“着即剿灭”。
又故意在“剿”字末笔拖出一丝裂痕,似刀锋划破纸背,染了血。
就在她收印之际,门缝微动。
阿同佝偻着背走进来,满脸皱纹如枯树皮。
他从怀中掏出半枚残印,铜绿斑驳,却是当年内阁首辅印信碎片。
“刘瑾毁案那夜,我藏下的。”他声音沙哑,“您……还记得我吗?三年前,您爱吃我做的蟹黄汤包。”
柳莺儿盯着那残印,忽然笑了,眼角猩红如泪:“正好当火种。”
她将残印嵌入火盆底部,轻轻一吹——幽蓝火焰腾起,映得整间密室如冥殿般诡异。
翌日正午,校场中央黄土重扫,迎宾台高筑。
三千洪字旗将士列阵肃立,铁甲森然,刀锋映日。
战鼓未响,杀气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百姓被驱至十里外,唯恐血溅五步。
李楷身着朱紫官袍,捧圣旨在仪仗簇拥下登台。
他面容清俊,眉目间尚存儒雅,手中玉如意不离身,仿佛那是大义的权杖。
他望向跪在台下的徐谦,叹息道:“徐谦,你曾为天下师,执笔定策,辅佐君王。今堕为流寇,聚众犯上,师门蒙羞,百姓遭殃。陛下念旧情,特降恩旨,许你自缚入京,或可保全性命。”
风拂过台面,卷起一角黄绸。
徐谦仍跪着,脊背微弓,指尖轻触圣旨边缘,似有颤抖。
阳光照在他脸上,看不出悲喜,唯有唇角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台下,云璃端坐于将旗之下,手中茶盏轻扣三下——清脆三响,落入风中无人听清。
可她知道,信号已成。
柳莺儿站在阴影里,赤足踩着血色地毯,银铃封缄,却已在心头响起。
阿同默默烧着火盆,灰烬中那半枚残印早已化作青烟,随风而去。
李楷目光悲悯,如同俯视迷途羔羊:“接旨吧,徐谦。这是你最后的活路。”
徐谦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头,眼中再无半分屈意,只剩一片寒潭般的死寂。
然后,他伸手,接过圣旨。
徐谦的手指缓缓沿着圣旨边缘滑过,黄绸粗糙的触感些许不适。
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
阳光落在他肩头,那件补了又补的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死寂的校场,敲进每个人耳膜,“洪字旗聚众作乱,荼毒生灵,着即剿灭!首恶徐谦,枭首示众!”
话音落下的刹那,三千铁甲齐震,不是怒吼,而是死一般的沉默。
连风都凝固了,只余火焰在远处火盆中噼啪燃烧的声音。
李元楷脸色骤变,玉如意“啪”地一声砸在案上:“荒谬!这绝非圣旨原文!陛下明明降的是宽宥之旨!你篡改天宪,罪该万死!”
徐谦笑了,笑得像个讲完笑话的老友,眼角却冷得能割开人的喉咙。
“我说是,它就是。”他一步步逼近,剑未出鞘,杀意已如潮水漫过脚踝,“你说不是?那我问你——三十几颗人头,是不是真的?那些被石灰泡烂的脸,是不是当年你爹派去抄我家、掘我祖坟、逼我门生跳井的‘功臣’?”
李元楷瞳孔猛缩,嘴唇微颤:“你……你竟把他们……”
“他们该死。”徐谦声音陡然压低,像毒蛇吐信,“而你,李楷,科举座师之子,圣贤门徒,手持玉如意,口称大义灭亲——可你爹当年受贿十万两白银,把边军粮道卖给西狄,却让我替他顶了贪污百万的罪名!你师若在,也该斩!你父若在,也该剐!你今日……更该死!”
最后一个“死”字出口时,剑光已至。
寒芒一闪,如电裂长空。
头颅离颈,翻滚落地,撞上石灰瓮的闷响,像是命运盖棺的钉音。
鲜血喷涌,在黄土上画出一道歪斜的红线,蜿蜒如蛇,直指钦差行辕深处。
徐谦弯腰,拾起那颗尚带温热的头颅,五指扣入鬓角。
他转身,走向火盆——那盆火,从昨夜起便未曾熄灭,底下埋着半枚残印,是旧日内阁的骨灰。
“轰!”
火焰冲天而起,三丈高焰映红半座边镇,徐谦的半边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宛如修罗降世。
他跪地,焚香,三叩首,动作庄重得近乎虔诚。
“诸君之仇,今日始报。”他低声说,像是对亡魂低语,又像是对天地宣战。
三千洪字旗将士齐拔刀,顿地如雷,声震四野——
“洪帅!洪帅!洪帅!”
喊声如潮,掀翻云层。
就在此刻,徐谦脑中轰然炸响,国运模拟器骤然激活!
一幅血线权势图谱浮现眼前,密密麻麻的姓名如蛛网铺展,刘瑾、兵部尚书、九边总兵……皆被猩红细线串联,节点之上赫然标注:“通敌可证”。
剧痛如钢针穿脑,他闷哼一声,鼻血滴落,砸在图谱之上。
他抹去血迹,瞳孔收缩,嘴角却缓缓扬起。
“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他喃喃,声音轻得像在笑,又像在诅咒。
火光映照下,他的影子投在校场高墙,巨大如帝王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