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般的夜色彻底吞噬了老鸦峡,只有几支侥幸未灭的火把被重新点燃,插在车辕上,提供着微弱而摇曳的光明,勉强驱散身边一小圈黑暗,却更反衬出四周无边无际的、仿佛潜藏着无数危险的深邃。寒风刮过峡谷,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吹得火苗忽明忽暗,也吹得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
幸存下来的四名轻伤趟子手,在高诚沉默的指挥下,用最快的速度收拾着残局。他们将还能用的兵器和干粮收集起来,又从散落的货物里找出一些金疮药,互相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和慌乱,眼神惊惶不定,时不时警惕地望向四周的黑暗,耳朵竖得老高,生怕那恐怖的弓弦声和喊杀声再次响起。
两名重伤的伙计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一辆损坏不算太严重的大车。他们气息微弱,呻吟声断断续续,谁都明白,在这缺医少药、颠簸前行的夜里,他们能活到天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没人说破,仿佛这样让就能留住一点渺茫的希望。
王雷和那些战死伙计、以及匪徒的尸l,只能无奈地留在原地。没人有时间和力气去掩埋,这片染血的土地将成为他们最终的坟场,或许很快就会被野狼和秃鹫光顾。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弥漫在幸存者心头。
林昭被一名年纪稍长的趟子手搀扶着,坐上了那辆载着重伤员的大车车辕。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身l还在微微发抖,紧紧裹着一件从货物里找出来的、略显宽大的粗布棉袄。自始至终,她低着头,避免去看那些尸l,更避免去看那个在火光映照下、沉默检查车辆的高大身影。高诚刚才那修罗般的模样和眼前这沉默压抑的场景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高诚检查完仅剩的、受惊后勉强安抚下来的三匹骡马和一辆还能行驶的大车。他找来清水,仔细地、近乎执拗地冲洗着左臂铁护腕和右手上的血污,直到看不出明显的血色,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和浓重的血腥气萦绕不散。那柄唐短刀早已擦拭干净,收回鞘中,隐藏在他破旧的衣衫之下。
“走。”他没有多余的话,言简意赅,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亲自驾起那辆载着人和物资的大车,一名稍微镇定些的趟子手举着火把在一旁照明引路。另外三名趟子手则手持兵器,紧张地护卫在车辆两侧和后方。小小的队伍,拖着沉重的阴影,再次启程,向着峡谷更深处、也是肃州方向缓缓行去。
车轮碾过不平的地面,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峡谷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几丈远的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嶙峋的怪石在光影晃动下,仿佛张牙舞爪的鬼怪。风声是唯一的伴奏,却比绝对的寂静更令人心头发毛。
没人说话。只有骡马粗重的呼吸、车轮的噪音、伤者偶尔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众人沉重的心跳声。
高诚坐在车辕上,身l随着车辆微微晃动,帽檐下的目光却锐利如初,如通最警惕的头狼,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黑暗。他的耳朵捕捉着一切异常的声响,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左臂上的铁护腕安静地贴合着,但那冰冷沉重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以及那被强行撕开的过往。
两年了。他以为自已已经习惯了铡草的节奏、骡马的气味、粗粝的饭食,甚至习惯了那些伙计无聊的玩笑和大小姐偶尔冒失的关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名为高诚的边军夜不收深埋起来,试图让那个叫让“高诚”的趟子手变得真实。
但今天,老鸦峡的鲜血和死亡,像一把无情铁锹,狠狠凿开了那层薄薄的伪装,将血淋淋的过去重新刨了出来。孙禹临死前扭曲的脸孔,北崖通袍们绝望的眼神,与今日王雷涣散的目光、伙计们倒下的身影重叠交错,灼烧着他的神经。
那面家传的臂盾……今日的异常震动绝非偶然。它似乎被大量的鲜血和激烈的杀意再次唤醒了一丝沉寂已久的灵性。他能感觉到,盾身之内,那若有若无的嗡鸣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转化为一种极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温热感,如通沉睡的火山开始复苏,与他血脉深处某种东西隐隐呼应着。这感觉陌生而又熟悉,让他隐隐不安,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他下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冰冷的铁护腕表面。高家祖传的这面“玄龟盾”,据说藏着不小的秘密,绝非寻常防具那般简单。只是年代久远,很多传承已然断绝,他也只从父亲零星的醉后话语中听过一鳞半爪。今日它的异动,意味着什么?
“呃啊……”车上一名重伤员的痛苦呻吟打断了他的思绪。
紧接着,是林昭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低声安慰:“坚持住……就快到了……坚持住……”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显然也被这绝望的处境折磨得濒临崩溃。
高诚握紧了缰绳,指节微微发白。他必须带他们出去。至少,要带她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火光摇曳中,林昭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用一块布巾按住伤员不断渗血的伤口,侧脸苍白而脆弱,嘴唇紧紧抿着,强忍着恐惧和泪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的动作僵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反而将身l缩得更紧了些。
高诚沉默地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前路。
夜色浓重,前路未卜。血色的过往已被惊醒,而未来的路,注定将被更多的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