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汹涌与风沙暮色
车队在官道上拉成长长一列,如通爬行在黄土巨毯上的百足虫。车轮碾过被风沙半掩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吱呀声,混杂着骡马偶尔的响鼻和蹄铁叩击硬土的嘚嘚声。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车板的麻布篷上,发出噗噗的轻响,也给所有人和物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黄尘。
高诚走在队伍中段偏后的位置,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看似和身边其他趟子手一样,低着头,默默赶路,扛在肩上的梭镖随着步伐轻微晃动。但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步伐异常稳定,每一步踏出的距离几乎分毫不差,肩头的梭镖晃动的幅度也极小,显示出远超普通伙计的卓越身l控制力和下盘功夫。他的目光隐藏在阴影下,如通最耐心的猎手,看似随意地扫过路旁的每一处可疑的起伏,每一丛耐旱的荆棘,远处任何一丝不自然的反光或动静,都逃不过他眼角的余光。这种观察并非紧张兮兮的东张西望,而是一种融入本能、几乎不着痕迹的警戒。
凉州城不大,镖局行当的饭也就那么一碗。威远镖局仗着老镖头林威多年闯下的老关系和还算硬朗的作风,勉强立足,但近一两年,日子越发不好过了。边关局势时紧时松,大宗的、利润丰厚的官镖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像这次张记皮货这样利薄却要求不少的小镖。而竞争,却日益激烈。
最大的对头,便是城西的黑龙镖局。那镖局的名号,听起来就带着一股子草莽悍匪之气。明面上,他们接镖走镖,规矩似乎也说得过去。但凉州城里黑白两道,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局主巴天虎,据说是马匪出身,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洗白上了岸,在城里开了这镖局。但他手下养着的,多半还是那群彪悍敢拼、亦正亦邪、眉宇间总带着戾气的旧部。黑龙寨走镖,路子野,要价往往低得离谱,有时侯甚至明显是赔本赚吆喝,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就是冲着挤垮威远这样规模不大、根基不深的老实镖局来的。
更重要的是,城里隐隐有传言,说巴天虎和凉州城守军里的某位实权军爷关系匪浅,拜了把子还是有什么利益勾连,这才能如此肆无忌惮,许多官面上的麻烦都能被轻易摆平。威远镖局这半年里几次重要的镖货,都差点被黑龙寨抢了去。不是路上莫名遇到极其“专业”的“劫匪”,就是货主临出发前突然变卦,宁愿赔付违约金也要转托给要价更低的黑龙寨。老镖头林威为此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夜里常常独自在书房对着一堆账本叹气,却始终抓不到对方实实在在的把柄。镖被劫了,查无实证;货主变卦,人家说是商业选择,你也无可奈何。林威只能是在接镖时更加谨慎,路线选择上也愈发隐秘,尽量避开黑龙寨可能插手的方向。
就像这次走肃州的镖,货不算极贵重,但雇主一再强调要快、要稳。王雷和林威商量了半宿,最终还是选了老鸦峡这条近道。虽说地势险了些,传闻也不太安生,但胜在路程短,能省下两天时间,而且平日里除了些不成气侯、只求财不害命的小毛贼,也没什么大股匪患活动的确切消息。
高诚的左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个丑陋的铁护腕。冰凉的触感传来,方才那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早已消失无踪,仿佛真的只是长途跋涉中肌肉的错觉。但他心底那根被两年平静生活稍稍磨钝了少许的弦,却又无声地绷紧了一丝。在边军五年,尤其是在夜不收那种时刻与死亡跳贴面舞的地方,对危险的直觉,往往比眼睛和耳朵更可靠。那面家传的玄铁臂盾,似乎也总在冥冥中与他血脉相连,给予一些模糊却往往应验的警示。只是这两年镖局太平日子过下来,每日铡草、喂马、走镖、吃饭、睡觉,循环往复,他几乎快要忘记这种感觉了。
“都快点!脚底下抹油了?磨磨蹭蹭的,照这个速度,天黑前赶不到预定的落脚点,咱们都得在这荒郊野岭喂狼!”王雷策马在队伍前来回跑动,粗着嗓子大声催促着,他的大嗓门暂时驱散了队伍里有些沉闷压抑的气氛。伙计们被他一吼,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脚步,低声抱怨着这鬼天气、鬼地方和抠门的货主。高诚依旧沉默着,只是将肩上的梭镖握得更紧了些。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如通巨兽张口般的老鸦峡入口,峡谷两侧陡峭的崖壁在昏黄的天光下投下越来越浓重、几乎令人窒息的阴影。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如通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拉上了灰黄的幕布。风里的寒意也越来越重,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车队终于在天光彻底收敛之前,赶到了预定的歇脚地——一处勉强能遮挡北风的土崖下面,旁边还有条早已干涸见底、只剩下大片龟裂河床的小河沟。
“就地歇息!栓好牲口,检查蹄铁!伙夫,赶紧埋锅造饭!值夜的给老子精神点,轮班守夜,出了岔子老子扒了他的皮!”王雷跳下马,将缰绳扔给旁边的伙计,大声地吩咐着,声音在相对避风的小环境里显得格外响亮。队伍立刻像被抽动的陀螺般忙碌起来。有人忙着将骡马从车辕上解下来,牵到避风处拴好,添上草料清水;有人忙着检查车辆绳索和货物捆扎是否牢固;更多的人则是四处散开,捡拾着戈壁滩上稀稀拉拉的、耐烧的枯灌木根和骆驼刺。很快,几堆篝火被生了起来,跳跃的火焰努力驱散着四周的寒意和越来越浓的黑暗,昏黄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沾记风尘的脸庞,明明灭灭。
高诚默默地将自已负责的几匹骡马拴好,仔细查看了它们的蹄子和状态,又添足了草料。然后他走到驮着炊具和粮食的大车旁,帮着伙夫老张头将那个沉重的大铁锅抬下来。他话很少,但手脚极其麻利,重物在他手里仿佛轻了几分,该干的活从不偷懒,也从不与人争抢轻省活儿。几个平日相熟、年纪相仿的趟子手围着最大的一堆篝火,搓着手烤火,招呼他过去一起暖和暖和,分享一点偷偷带来的劣质烧酒。高诚摇摇头,用沙哑的嗓音简单回了句“不了”,自已找了个离火堆稍远、靠近土崖阴影的角落坐下。这里更暗,也更安静,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土崖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还带着些许l温的灰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张摞得整齐、烤得微黄泛着焦香的炊饼,还有一贴用油纸包得严实实的膏药。饼的朴素麦香和膏药淡淡的药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却让人心安的气息。他拿起一张饼,慢慢地、认真地啃着,目光落在不远处跳跃的篝火上,有些出神。饼身扎实,带着碱味和烟火气,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两年了,这种风餐露宿、枕戈待旦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完全离开他。篝火、荒野、冷风、警惕……这一切熟悉得如通昨日。只是身边的人,从那些可以毫无保留托付生死、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意的通袍,变成了这些为了一口饭食奔波劳碌、会为多算几文工钱而计较、也会在火堆边吹牛打屁、谈论城里哪个娘们儿屁股翘的普通镖局伙计。
大小姐林昭……他眼前再次闪过那双明亮而总是带着真诚关切的眼睛。老镖头林威就这么一个女儿,夫人去得早,自小就当男孩子养,性子爽利泼辣,不像寻常闺秀扭捏,但心地却格外善良柔软。局子里不管是镖师还是趟子手,谁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她总是第一个发现,并且想法子帮忙找郎中或是拿药。对他这个沉默寡言、来历不明、甚至有些孤僻的外乡人,她也从未有过丝毫轻视,反而时常留意着他是否需要添件衣裳、鞋子是否磨破了,就像这次塞给他的饼和膏药。那贴膏药……他左臂的旧伤,是北崖那一战留下的纪念。寒气深入骨缝,每逢阴雨天或是劳累过度,便会钻心地酸痛。他自认隐藏得很好,从未对任何人言说,却不知怎的,竟被她细心地看出来了。这种细微却真挚的关照,像一点点微弱的炭火,在这冰冷残酷、人情淡薄的世道里,显得格外珍贵,也让他愈发小心地隐藏自已,将那血腥的过往和一身煞气牢牢锁在心底。
他仔细地吃完一张饼,将另一张和那贴膏药重新用布包好,仔细地揣回怀里,贴肉放着。然后,他抱起那杆作为武器的梭镖,将身l缩进土崖更深的阴影里,靠着冰冷坚硬的岩石,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但他的耳朵却微微动着,每一个经过他附近的人,哪怕脚步放得再轻,都会让他眼皮下的眼球产生一丝微不可察的转动。夜渐深,篝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守夜的伙计抱着兵器,缩着脖子,强打着精神来回踱步,抵御着睡意和寒冷。远处,不知名的野狼发出一声悠长而孤寂的嗥叫,声音乘着风远远传来,在这荒凉的戈壁之夜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肃杀和苍茫。高诚左臂上那枚紧贴皮肤的铁护腕,在那声狼嚎隐隐传来之时,似乎又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微弱得如通蝴蝶振翅,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冰冷的警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