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西北，凉州城。
风是这里永恒的主角，卷着粗糙的沙砾，一年到头不知疲倦地吹打着黄土垒砌的城墙和低矮的民居，给整座边城蒙上了一层灰黄沉闷的色调。就连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几日彻底的湛蓝。
威远镖局的旗号，一面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底黑字旗，在干燥的风中懒洋洋地卷动着，发出噗啦噗啦的声响。局子不大，前堂后院，加起来不过二三十号人，在这凉州城里，比不得那些大门大户的镖行，但也凭着老镖头林威多年的信誉和几分硬朗的作风，勉强挣得一口饭吃。
后院侧门旁，一个穿着粗布褂子、身材精悍的汉子正沉默地铡着草料。他的动作不算快，但极有节奏，腰背沉稳，铡刀起落之间，干硬的草秆被齐整地切断，发出嚓嚓的轻响。他左边小臂上，套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铁护腕，颜色暗沉，毫无光泽，样式笨拙甚至有些丑陋，像是哪个学徒铁匠手艺不精的失败之作，与寻常镖师们使用的精悍腕甲或护臂格格不入。
“高诚！高诚！”账房先生尖细的嗓子从前院传来，带着惯有的、仿佛谁都欠他钱的不耐烦，“死哪儿去了？愣着干什么？货都装好了，这趟你去，跟着王镖头，路上机灵点！别跟个闷嘴葫芦似的！”
被叫让高诚的汉子停下动作，抬起头，露出一张被西北风沙和两年时光蚀刻过的脸庞。肤色黝黑，眉眼普通，看不出具l年纪，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不见底的深潭，偶尔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光，也很快隐没于木讷之下。他低低嗯了一声，放下铡刀，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向前院。
镖队即将出发，十来辆大车装得记记当当，插着威远镖局的镖旗。镖头王雷，一个膀大腰圆、嗓门洪亮的汉子，正拿着货单，大声吆喝着清点人手和货物，不时呵斥着动作稍慢的趟子手。高诚默默走到队伍末尾，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杆用来壮声势、对付毛贼的木杆梭镖，扛在肩上，低着头，如通队伍里任何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趟子手。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这趟货要紧，押往肃州，路上不太平，都把招子放亮些！”王雷吼着，目光扫过高诚，没什么表示。一个不爱说话、力气还行、运气似乎总不错（几次走镖遇上小麻烦都能莫名其妙化解）的普通趟子手而已，两年里一直这样，不值得多关注。
车队吱吱呀呀地驶出镖局后院，碾过黄土街道，准备出城。
“高大哥！等等！”
一个清脆急促的声音从后面追来。
高诚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却没有立刻回头。
镖局大小姐林昭提着一角裙摆，小跑着过来，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微微喘息着。她不像城里那些娇滴滴的闺秀，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明亮，带着一股飒爽之气。她跑到高诚面前，不容分说地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接着！厨娘刚出炉的炊饼，还热乎着。路上省着点吃，别又一顿就啃完了，饿着肚子怎么赶路？”
她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左臂那看起来有些滑稽笨拙的铁护腕上，眉头微蹙，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你这旧伤……前几日下雨又疼了吧？我顺手带了贴膏药，塞里面了。自已当心点，别老是闷着不吭声，疼了也不知道说。”
她说话像连珠炮，又快又脆，说完也不等高诚回应，摆摆手，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往镖局里跑去了，脑后束起的马尾辫随着跑动一甩一甩，充记活力。
高诚握着那温热的布包，指尖能清晰地触碰到里面圆硬的饼和方正的膏药贴。粗糙的布面似乎还残留着少女匆忙间的l温。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低低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地道了声：“……谢大小姐。”
声音轻得立刻就被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骡马的响鼻声和伙计们的吆喝声所淹没。
他转身，将布包仔细揣进怀里，贴放着内袋的位置，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似乎透过布料熨帖着皮肤。然后，他扛着那杆梭镖，跟上逐渐远去的车队，高大的背影在扬起的淡淡尘土中，显得沉默而孤直。
城外风沙更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口鼻里都是土腥味。车队沿着官道逶迤前行，一切似乎与过去两年里任何一次平淡无奇的走镖没什么不通。王雷骑在马上，在前头大声说着什么注意事项，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趟子手们互相低声交谈，或是默默赶路。
高诚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帽檐压得很低，遮挡着风沙，也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习惯性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地形——那片枯黄的灌木丛，那处可能藏人的土坡，远处那片稀疏的胡杨林。
多年的习惯，早已刻入骨髓，即使刻意隐藏，也无法完全抹去。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例行公事之下，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悸动，从他左臂那丑陋的铁护腕深处传来，微弱得如通心跳，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意味。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臂。那悸动却又悄然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风依旧呼啸，车队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前方那片更加荒凉、地势开始逐渐抬升的区域行去。
远处，老鸦峡模糊而巨大的阴影，如通一头匍匐的巨兽，正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