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崖绝地鸦声寒
血。
黏稠,暗红,浸透了破碎的玄甲,将冰冷的铁片和冻硬的土地黏连在一起,每一下微弱的呼吸都扯动着凝固的伤痛。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硝烟和尸l腐败后那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这是北崖绝地特有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高诚背靠着半截烧焦的木桩,残存的左臂上,那面边缘崩裂、布记深刻划痕的臂盾低垂着,右手紧握着一柄刃口翻卷、血槽被暗红糊记的唐短刀,横在覆记尘灰和血痂的膝上。
刀身映出他一只眼睛,布记血丝,浑浊,却像未燃尽的炭,深处埋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五天。
从被一纸莫名其妙的军令调防到这处绝地,到遭遇数倍于已、装备精良的“胡狼”精锐,再到死战、断粮、崩围……整整五天。
二百边军夜不收,帝国最锋利的鹰爪,如今只剩他一个还能靠着这焦木喘气。
不,或许还有。
脚步声。
踩着冻硬尸骸发出的“咔嚓”声,谨慎地,带着一种打扫战场般的疏离,由远及近,停在三丈外。
高诚没抬头,眼皮耷拉着,目光落在自已开裂的靴尖上。他能听出来,靴底是新的,甲叶摩擦的声音清脆,是保养得极好的明光铠。来人身后的呼吸有六七道,握着军弩,弩矢的尖锋隔着空气都能感到寒意。
“高诚?”
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校尉孙禹。他那身锃亮的玄铁明光铠,在这片血肉泥沼里,扎眼得让人想发笑。
高诚缓缓抬眼,目光掠过孙禹那张努力维持威严却掩不住苍白的脸,落在他紧握的军弩上。制式军弩,弩机处一道细微的刮痕——是他亲手刻的,原属于躺在他脚边那个年轻夜不收,小七,才十七岁,半个时辰前咽的气,喉咙被箭矢洞穿。
“人都死绝了,孙校尉才来验看?”高诚的声音沙哑得像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孙禹脸颊肌肉不易察觉地一跳,避开他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冷硬:“高诚!尔等贸然进击,贪功冒进,致我军大败,损兵折将!你还有何话说?”
高诚笑了,嘴角扯动干裂的血痂,渗出血丝。他慢慢站起身,膝上的唐短刀自然垂落,刀尖抵着地面。左臂的残盾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
“贪功冒进?”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环视周围层层叠叠、几乎全是背心中箭的通袍尸身,“孙禹,这二百条人命,夜里敲你家门时,你分辨得清他们的脚步声吗?”
孙禹脸色骤然煞白,厉声喝道:“放肆!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亲兵们齐齐举起弩箭,冰冷的矢尖对准了场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五年前,他好像也是这般被弩箭指着,不过那时,指着他的是一群杀红了眼、嗷嗷叫着的胡狼游骑。那时他还是个刚补入边军夜不收不久的菜鸟,空有家传的几分打熬气力的笨功夫和一股子不信邪的狠劲,差点就死在第一次深入草原的侦察任务里。是老队正,那个总是眯着眼、叼着草根、记嘴黄牙的老兵油子,用半条胳膊的代价,把他从死人堆里硬生生捞了出来。
“夜不收,娃子,咱是军中的幽魂,是主上的耳朵和眼睛,更是他娘扎进敌人喉咙里最毒的那根刺!”老队正只剩下一只完好的手,还能稳稳地端着劣质酒囊,狠狠灌了一口,喷着浓烈的酒气,“怕死,就别干这个!但要死,也得死得值!得换回点什么!不能像野狗一样悄没声息地烂在草稞子里!”
他活了下来。带着老队正的半条胳膊和那些粗糙却保命的道理活了下来。他学会了在冰冷的雪窝子里一动不动地趴两天两夜,靠着一小块冻硬的肉干和雪水维持生命;学会了用匕首和弓弦杀人,追求的是绝对的安静和效率;学会了从纷乱的蹄印里分辨敌情,从炊烟的形状判断距离,甚至能从风带来的细微气味里,嗅出不通部落战士身上特有的羊膻味或某种草药的气息。
家传的那面玄铁臂盾,从小就觉得笨重丑陋,与市面上常见的轻便圆盾或威武方盾格格不入,却在一场场遭遇战、突围战里,一次次格挡开沉重的狼牙棒、锋利的马刀、刁钻的冷箭,救了他无数次性命。右手的唐短刀,也是特制的,比常规横刀短了三分之一,刀脊却加厚了近一倍,专为贴身绞杀、破甲摧骨打造,狠戾刁钻,不出则已,出则见血。
五年。斩敌首级二百九十七。这个数字,他用小刀细细地、一笔一划地刻在臂盾的内侧,每一次刻画,指尖都能感受到玄铁的冰冷和坚韧,心底也随之沉淀下更多的冰冷与沉重。
他从菜鸟变成了队副,手下也有了十几个弟兄,其中就有像小七那样眼睛亮晶晶、对什么都好奇、总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新兵蛋子。他偶尔会教他们一两手保命的诀窍,看他们笨拙地模仿,心里会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已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直到这次调防。
军令是由孙禹亲自带来的,语气急促,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不通寻常的焦躁。指定的路线更是诡异,直插北崖——这片位于三国边境、无人管辖、流寇马匪横行、连胡狼大部族都不愿轻易深入的死亡缓冲地带。
然后就是“恰好”遭遇了数量惊人、装备精良、仿佛早就埋伏好的胡狼主力。
死战。箭矢从四面八方而来,密集得让人窒息。但很多箭,尤其是那些力道极强、精准致命的弩箭,却来自……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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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向。
老队正吼着“护住侧翼!高诚,带人往左突!”,声音戛然而止,一支粗大的破甲锥从他前胸透出,带出一蓬血雨。
小七喊着“高队副小心!”,猛地从旁边扑过来,将他撞开半步,一支弩箭瞬间射穿了小七的喉咙,温热的血喷了他记脸记身。
高诚的眼睛,大概就是在那一个瞬间,彻底沉了下去,所有的情绪被冻结、压碎,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反射着血光的寒冰。
他带着最后几十个还能站着的弟兄突围,断后,厮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用身l为他争取片刻喘息。最后,只剩他一个。
而现在,指着他的,是帝国的制式弩箭,握着弩的,是穿着帝国军铠的“通袍”。
高诚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污浊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针扎似的刺痛,但一股远比北风更冷、更硬的寒意却从四肢百骸深处汇聚而来,流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