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意漫过青竹山时,李莲花的咳嗽声又重了。
方多病拎着药包冲进木屋,正看见他蜷在竹椅上,帕子捂在嘴边,指节泛着青白。檐外的雨丝斜斜飘进来,打湿了他鬓角的白发,混着额角渗出的冷汗,竟分不清是雨是泪。
莲花师父!方多病把药包往桌上一掼,扑过去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李莲花放下帕子,那素白的布上,一点殷红像极了当年金鸳盟总坛檐下挂着的血幡。他喘了口气,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风过竹叶:急什么,死不了。
还说!方多病眼眶红了,程大夫说你这身子熬不过这个冬天,你倒好,还天天坐在这里看雨!他说着去收桌上的棋盘——那棋局摆了半月,黑棋困着白棋,像困着一段走不出去的旧时光。
李莲花按住他的手。他的手瘦得只剩骨头,却仍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只是那茧不再属于相夷太剑,只属于摩挲核桃、摆弄药草的李莲花。放着吧,他说,说不定哪天就有兴致下完了。
方多病看着他眼底的灰翳,喉头堵得发慌。三年前从笛飞声手里抢回忘川花,却被李莲花反手扔进了焚河,他就该知道,这位总说好好活着的莲花师父,从来没打算给自己留活路。
师父,他蹲下来,声音放软,我们回百川院吧,那里有最好的药材,有我盯着,你……
傻小子。李莲花摸了摸他的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百川院是查案的地方,不是养伤的地儿。我这身子,在哪都一样。
雨停时,笛飞声来了。他依旧一身黑衣,立在门口,影子投在地上,像柄未出鞘的剑。方多病警惕地站起来:你来做什么
笛飞声没理他,只看着李莲花:东海之约,你忘了
李莲花笑了。他撑着竹椅扶手慢慢站起来,动作缓得像老钟摆:没忘。只是我这模样,怕是握不住剑了。
我等了你十年。笛飞声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股执拗,李相夷也好,李莲花也罢,你欠我一场公平对决。
公平李莲花低头咳了两声,帕子上又添了点红,当年金鸳盟覆灭,你我之间,早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了。
笛飞声盯着他:我要的不是输赢。
李莲花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像是穿过了二十年的烟尘。当年东海之上,两人白衣对黑衣,剑气裂云,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一个成了江湖传说里的死人,一个成了苟活市井的骗子,只剩他还守着那点执念。
好。李莲花忽然点头,三日后,东海崖。
方多病急了:师父!你疯了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多病,李莲花打断他,有些事,总要了结的。
笛飞声走后,方多病忍不住红了眼:师父,你明知道他……
我知道。李莲花坐在竹椅上,看着檐角的蛛网,笛飞声要的不是李相夷的命,是李相夷的‘剑’。他想看看,当年那个天下第一,到底是怎么没的。
可你……
我也想看看。李莲花轻声说,看看我这一辈子,到底是活成了李相夷,还是活成了李莲花。
三日后,东海崖。
海风卷着咸腥味扑过来,刮得人睁不开眼。李莲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站在崖边,衣袂翻飞,像株随时会被吹走的芦苇。
方多病拎着剑跟在他身后,手心里全是汗:师父,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就说你身子不适……
李莲花回头笑了笑:傻小子,都到这了,还怕什么他接过方多病手里的剑——那是柄普通的铁剑,不是少师,也不是刎颈。当年少师剑沉了东海,刎颈剑赠了云彼丘,他早就没了属于李相夷的剑。
笛飞声已在崖上等候。他手里握着割鹿刀,刀身映着海浪,寒光凛凛。看到李莲花,他微微颔首:你来了。
来了。李莲花站定,海风把他的白发吹得乱舞,开始吧。
方多病退到崖边,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场对决根本不公平——李莲花连呼吸都费劲,更别说运功。可他也知道,没人能拦得住。
笛飞声率先出手。割鹿刀带着破空声劈来,却没带杀意,只是试探。李莲花侧身避开,动作慢却稳,像闲庭信步。铁剑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剑尖点向笛飞声手腕,招式是相夷太剑里的起手式,却没了当年的凌厉,只剩几分温吞。
笛飞声眉峰微挑,刀势一变,招招逼向要害,却总在最后一寸收力。李莲花左躲右闪,渐渐有些吃力,咳嗽声越来越重,脸色白得像纸。
师父!方多病忍不住喊了一声。
李莲花没回头。他忽然吸气,铁剑猛地向前一送,竟是相夷太剑里最险的一招剑影横斜。这招需以全身内力为引,当年他凭这招破了金鸳盟的七星阵,如今却让他踉跄着退了两步,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笛飞声收了刀,站在原地看他: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
李莲花抬起头,嘴角挂着血丝,却笑了:不然呢李相夷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个郎中。
我不信。笛飞声的眼神锐利起来,当年你能从坠崖中活下来,能解碧茶之毒,不可能这么弱。
2
碧茶之毒没解。李莲花轻声说,只是压着罢了。这些年靠‘忘川花’续命那是骗你的。哪有什么忘川花,不过是我哄着自己,也哄着别人,再活几年罢了。
笛飞声愣住了。他盯着李莲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你……
当年坠崖,我断了经脉,中了碧茶毒,本就该死。李莲花望着翻涌的东海,声音轻得像海风,可我不甘心。我想知道,是谁在茶里下了毒,是谁在背后捅了我一刀。我隐姓埋名,成了李莲花,守着个破莲花楼,走南闯北查案,其实是在找答案。
找到了吗笛飞声问。
找到了。李莲花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疲惫,是云彼丘。他不是故意的,是被人骗了。可我知道时,已经成了李莲花。
方多病愣住了。他从没听过这段往事,原来师父这些年的逍遥,竟是在找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李相夷太骄傲了。李莲花轻轻咳嗽着,他总觉得天下第一就该无所不能,就该护着所有人。可他忘了,人会累,会痛,会被信任的人背叛。坠崖那天,我其实挺高兴的——终于可以不用做李相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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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李莲花呢笛飞声问,你做李莲花,高兴吗
李莲花想了想,点头:高兴过。在莲花楼里修修东西,骗骗方多病的钱,看他气鼓鼓的样子,挺好。他看向方多病,眼里带着笑意,只是这身子不争气,没能再骗他几年。
方多病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师父……
傻小子,哭什么。李莲花朝他招招手,过来。
方多病跑过去,蹲在他面前,哽咽着说:师父,我们回家,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一定有办法的……
李莲花摸了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这是莲花楼的地契,还有我攒的一些碎银子,你拿着。以后别总毛毛躁躁的,百川院的案子要好好查,别丢了我……丢了李莲花的脸。
他顿了顿,又看向笛飞声:笛飞声,我欠你的,怕是还不清了。
笛飞声看着他,忽然说:当年你说,剑道的最高境界是‘无剑’。我一直不懂。
李莲花笑了:现在懂了吗
笛飞声沉默片刻,点头:懂了。
海风更烈了,吹得李莲花的身子晃了晃。他抬头看向远处的海平面,那里云蒸霞蔚,像极了当年他初出江湖时,见过的第一缕晨光。
我好像……有点累了。他轻声说,身子慢慢向后倒去。
师父!方多病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笛飞声纵身跃起,想去拦,却慢了一步。
李莲花坠向崖下的大海,青布衫在风中展开,像一朵凋零的莲花。他没喊,没挣扎,脸上甚至带着点笑意,仿佛只是去赴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约。
方多病趴在崖边,看着那抹青色消失在翻涌的浪涛里,哭得撕心裂肺:师父——!
笛飞声站在崖边,握着割鹿刀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大海,看了很久,忽然转身,一步一步离开。海风卷走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李相夷,李莲花……终究是,都没了。
李莲花死后,方多病在东海崖守了三个月。
他每天坐在崖边,看着大海,总觉得师父会像当年从坠崖中活下来一样,突然从浪里走出来,笑着说傻小子,我骗你的。可三个月过去,除了海浪和风声,什么都没有。
笛飞声来过一次,留下一柄剑。那是少师——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从海底捞了上来。剑身上的锈迹被磨得干干净净,依旧寒光逼人。
他的剑,该留给你。笛飞声说。
方多病接过少师剑,剑身在阳光下映出他通红的眼睛。他想说谢谢,却张不开嘴。
笛飞声没等他说话,转身就走。从此,江湖上再没见过笛飞声的踪迹,有人说他回了金鸳盟旧址,有人说他去了西域,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方多病带着少师剑回了莲花楼。
木屋还是老样子,桌上的棋盘依旧摆着,黑棋困着白棋,只是落了层薄灰。他拿起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却不敢动那些棋子——他怕一动,就彻底没了师父的痕迹。
云彼丘来了。他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看着方多病,老泪纵横:他……真的走了
方多病点头,把李莲花留下的布包递给他:师父说,当年的事,不怪你。
布包里除了地契和银子,还有封信。是李莲花写给云彼丘的,字很轻,像是用尽了力气:彼丘,当年你我同门,我知你本性不坏。碧茶之毒,是我命数如此,与你无关。不必愧疚,好好活着。
云彼丘捧着信,哭得像个孩子。他守了二十年的愧疚,原来早就被原谅了。可这份原谅,比不原谅更让他难受。
后来,云彼丘留在了莲花楼。他帮方多病打理院子,种药草,像当年照顾李相夷一样,只是再也没人需要他煎药了。
方多病回了百川院。他成了百川院最年轻的刑探,查案时依旧毛毛躁躁,却多了份沉稳。每次查案遇到难处,他总会摸出少师剑,剑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李莲花的温度,让他忽然有了底气。
有人问他:方刑探,你师父是李莲花就是那个传说中骗遍江湖的‘神医’
方多病会笑着点头:是。他不是神医,也不是骗子,他就是我师父。
有人好奇:那你知道李相夷吗听说他是天下第一剑客,可惜早死了。
方多病会握着少师剑,轻声说:知道。他也没死,他只是……换了种方式活着。
五年后,方多病成了百川院院主。
他娶了亲,生了个儿子,取名方念莲。每次教儿子握剑,他都会想起李莲花教他下棋的样子——别急,慢慢来,棋要一步一步下,路要一步一步走。
云彼丘走了。在一个秋天的清晨,他坐在莲花楼的竹椅上,闭着眼睛,手里还握着那封李莲花写的信,像是睡着了。方多病把他葬在了莲花楼后山坡,离李莲花常坐的竹椅不远。
他时常带着方念莲回莲花楼。儿子总爱趴在桌上看那盘没下完的棋,问他:爹,这棋为什么不接着下呀
方多病会摸着儿子的头,看向窗外的竹影:因为下棋的人,还没回来。
有次,方念莲在院子里玩,忽然指着墙角喊:爹!你看那是什么!
方多病走过去,看见墙角的石缝里,长着一株小小的莲花。那莲花生在旱地,叶片却依旧翠绿,像是从石缝里挤出的一点生机。
他忽然想起李莲花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这莲花,不管生在泥里还是石缝里,都得好好开。
那天晚上,方多病坐在竹椅上,拿起少师剑。他试着挥了挥,剑气破空,竟有几分当年李相夷的影子。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棋盘上,黑棋和白棋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是两个人在无声对弈。
他忽然明白,李相夷没死,他活在少师剑的锋芒里,活在百川院的卷宗里,活在江湖人茶余饭后的传说里。李莲花也没死,他活在莲花楼的木屋里,活在方念莲的笑声里,活在他每次想起时,心头那点暖暖的疼里。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李相夷不用再做天下第一,李莲花不用再骗自己活着。他们都成了江湖里的一缕风,一片云,无拘无束,也无归处。
而那些记得他们的人,会带着他们的故事,好好活下去。
海风又起,吹过东海崖,吹过莲花楼,吹过江湖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有人轻声笑着,说:这人间,我来过,挺好。
3
方念莲长到十岁那年,终于能稳稳握住少师剑的剑柄。
那天清晨,方多病带着他在莲花楼的院子里练剑。孩子个子还矮,举着剑时胳膊晃得像风中的芦苇,却偏要学李莲花当年教方多病的样子,剑尖点向石桌:爹,你看这招‘蜻蜓点水’,像不像
方多病忍着笑点头:像,就是手腕再稳些。你师父公……当年总说,剑是手的延伸,心不慌,手就稳。他差点说漏嘴——这些年他很少跟儿子提李莲花这三个字,只说是师父公,怕孩子追问太多,戳破那些藏在心底的柔软。
方念莲却忽然停了手,仰着头问:爹,师父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呀你总说他会修东西,会骗钱,还会下棋,可我总觉得……他好像很厉害。
方多病蹲下来,帮儿子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衣领。阳光落在孩子脸上,眉眼间竟有几分李莲花年轻时的清俊。他沉默了片刻,指着院子角落那株石缝里的莲花:你看那花,生在石头缝里,没多少土,也没多少水,却年年都开。你师父公,就像它。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方多病往屋里跑:爹,我昨天在师父公的旧箱子里翻到个东西,你看看是什么!
那是个樟木箱子,是李莲花当年装杂物用的,方多病一直没舍得动。此刻箱子被掀开一角,里面露出个布包,方念莲正踮着脚把布包往外拿。
方多病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料时微微一颤。布包很旧,边角都磨破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块桂花糕,用油纸包着,虽已干硬发黑,却还能隐约闻到当年的甜香。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古镇的糖画摊前,李莲花给陆念买桂花糕的样子。原来这位总说人生苦短,要吃点甜的的师父,自己也藏着这样的旧物。
这是……方念莲好奇地凑过来。
是你师父公藏的桂花糕。方多病声音有些哑,他年轻时爱吃甜的,后来身子不好,就很少吃了。他把布包小心包好,放回箱子里,以后别乱动这里的东西,都是你师父公留下的念想。
孩子乖乖点头,却又问:爹,师父公是不是很孤单呀他一个人住在莲花楼,是不是没人陪他吃桂花糕
方多病心口一酸,摸了摸儿子的头:不孤单。他有我,有云爷爷,还有很多记着他的人。就像现在,我们不就在陪着他吗
那天下午,方多病去了后山云彼丘的坟前。他没带祭品,只拎了壶酒,坐在坟边慢慢喝。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云先生,念莲长大了,会握剑了。他对着墓碑轻声说,他总问起师父,我不敢多说,怕说多了,那些日子就真成了过去。
酒壶空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墓碑上的尘土:您说,师父在那边,会不会也找到桂花糕吃了他那么爱吃甜的,可别再委屈自己。
下山时,夕阳正落在莲花楼的屋顶上,金晃晃的像撒了层糖霜。方念莲正蹲在院子里,给那株石缝里的莲花浇水,嘴里哼着方多病教他的童谣——那是当年李莲花哄陆念时编的,调子简单,却暖得很。
方多病站在门口,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原来所谓念想,从不是放在箱子里的旧物,而是藏在心里的人,是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的故事。
这年冬天,江湖上出了件怪事。
江南一带接连有富户被盗,失窃的不是金银,而是家中收藏的旧物——有的是半块发霉的糕点,有的是一把断了弦的琴,甚至有户人家丢了个装过针线的旧木盒。官府查了许久,没抓到贼,只在现场发现了一朵用青布剪的莲花。
消息传到百川院时,方多病正在看卷宗。他捏着那张画着青布莲花的纸,指尖微微发颤。
旁边的属下周元忍不住说:院主,这贼也太奇怪了,不偷钱只偷破烂,还留这么个记号,莫不是故意挑衅
方多病没说话,只把纸折好放进怀里。他想起李莲花当年总爱做些怪事——帮卖菜阿婆找丢了的鸡,给流浪的猫搭窝,甚至偷偷给没钱看病的人留药。那时候他总笑师父多管闲事,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闲事,是心尖上的暖。
备马。方多病忽然站起身,去江南。
到了江南,方多病没去官府,径直去了那些失窃的富户家。他问起那些被偷的旧物,发现每一件都有段故事:发霉的糕点是户主过世的母亲当年亲手做的,断弦的琴是他年轻时和妻子定情的信物,旧木盒是女儿小时候装玩具用的。
这些东西不值钱,可都是念想啊。有个老员外红着眼说,那贼偷走它们,是要拿去哪里
方多病安慰了几句,心里却越来越清楚——这贼不是偷东西,是在找东西。找那些被人遗忘的念想,找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温柔。
这天夜里,方多病蹲在一户刚失窃的人家墙外。月光很亮,照得地面发白,忽然有个黑影从墙头翻进来,动作轻得像猫。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拿着个布包,正要去拿窗台上的一个旧瓷瓶——那是户主早夭的儿子用过的奶瓶。
别碰。方多病轻声说。
黑影猛地回头,月光落在他脸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间竟有几分李莲花的影子,只是眼神更亮,带着点少年人的倔强。
少年见被发现,转身就要跑,却被方多病一把抓住手腕。那手腕很细,掌心却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握笔,又像是常干粗活。
你是谁少年咬着唇问,声音有点抖,却不肯示弱。
方多病看着他,忽然松了手:你偷这些东西,要做什么
少年愣了愣,低下头小声说:我娘说,这些东西主人不想要了,扔了可惜。我……我想把它们收起来,找个地方好好放着。
你娘是谁方多病追问。
少年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我娘去世了。她以前总说,人这一辈子,最不能丢的就是念想。她说她认识一个人,叫李莲花,那人最懂这个。
方多病的心猛地一缩。
少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用青布做的莲花,跟现场留下的记号一模一样。这是我娘教我剪的。他说,她让我遇到值得留的念想,就留下这个,告诉主人,有人替他记着。
那天夜里,方多病把少年带回了客栈。少年说他叫阿莲,娘是个游医,去年冬天染了风寒走了,走前让他把那些没人要的旧物收起来,说总有一天,会有人需要它们。
我娘说,李莲花先生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阿莲捧着碗热汤,眼睛亮晶晶的,她说他是个好人,虽然总说自己是骗子,可心里比谁都软。
方多病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追在李莲花身后,听他讲江湖故事,看他修那些没人要的旧东西。原来有些温柔从来不会消失,它会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某个角落,悄悄发芽。
阿莲,方多病轻声说,以后别再偷东西了。百川院可以给你找个地方,让你把那些旧物好好收着,谁要是想找念想,就去你那里找。
阿莲愣住了:真的
真的。方多病点头,就叫‘莲花堂’,好不好
第二年春天,江南多了个莲花堂。
说是堂,其实就是个小院子,院里摆着许多旧物:半块桂花糕放在玻璃罩里,断弦的琴挂在墙上,旧木盒里垫着软布。阿莲守在院子里,谁要是来寻旧物,他就笑着递过去,不收钱,只让说段关于旧物的故事。
方多病时常来江南看阿莲。有时会带方念莲来,让他跟阿莲学剪青布莲花,听阿莲讲那些旧物背后的故事。
有次方念莲问阿莲:阿莲哥,你见过我师父公吗
阿莲摇头,却笑着说:我娘见过。她说李莲花先生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虽然头发白了,可心里比谁都年轻。
方念莲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呀是不是变成星星了
方多病蹲下来,指着院子里那株石缝里的莲花——阿莲把它移栽到了院子里,如今开得正盛。你看那花,他说,它开在这里,也开在莲花楼,开在东海崖,开在每个记着他的人心里。这就是他的归处。
孩子似懂非懂,却伸手摸了摸莲花的花瓣,轻声说:师父公,你开得真好看。
方多病站起身,看向远处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