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津门初雪,红妆错付
民国十四年腊月,津门的雪来得比往年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租界里的尖顶洋房,雪花打着旋儿落在燕府朱漆大门的铜环上,转瞬融成一滩深色水渍,像极了燕菲此刻眼底强压的湿意。
小姐,顾司令的车已经到巷口了。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怯意,手里捧着的狐裘斗篷边角还沾着雪粒。
燕菲站在二楼回廊,指尖划过窗棂上凝结的冰花,玻璃映出她素白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一身月白旗袍衬得身姿纤弱,是津门人人称羡的燕家大小姐。燕家世代书香,从前朝翰林到如今的实业家,虽逢乱世,却仍守着几分旧式闺阁的清贵,可这清贵在手握兵权的军阀面前,不过是一触即碎的薄瓷。
三个月前,顾时率部进驻津门。这位从东北军底层爬上来的年轻司令,二十有七便凭战功擢升,玄色军阀呢大衣裹着挺拔身形,领口鎏金领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走路时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他初到津门便以拜访乡绅为名登门,实则是为了燕家在租界的纱厂与码头——那是津门最富庶的产业,也是他扩充军备急需的财源。
燕菲第一次见他,是在父亲的书房外。她端着茶盘走过,恰好听见顾时指着墙上的《快雪时晴帖》对父亲说:燕先生,这字画当不了军饷,不如折现支援前线,燕家的情分,我顾时记着。语气平淡,却带着枪膛抵在太阳穴上的压迫感。父亲脸色发白,指尖攥着太师椅扶手泛白,却只能点头应下。
顾时转头时,恰好与她对上目光。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她绾发的玉簪、旗袍下摆的缠枝莲绣纹,最后落在她攥紧茶盘的手指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玩味的笑。那笑容像雪地里的冰碴,硌得燕菲心口发紧。
那之后,顾时便常以各种名义拜访燕府。借古籍、问账目、谈捐税,每次都要在府里待上许久,目光总若有似无地追着她的身影。燕父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不敢得罪——顾时手握重兵,津门的商户乡绅,谁不仰他鼻息
半个月前,十六抬红木聘礼抬进燕府,金条、绸缎、西洋钟表堆得满院生辉,最扎眼的是那把摆在最前的勃朗宁手枪,枪托上刻着时字,像一份带着血腥味的威胁。燕父拿着聘书的手都在抖:菲儿,这顾司令……不是我们能招惹的。
燕菲没有哭,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她知道,乱世里的大家闺秀,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她甚至可笑地想,顾时虽出身行伍,或许也存着几分真心——直到新婚夜。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通红。顾时喝了酒,身上带着硝烟与酒气,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燕小姐,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眼神却冷得像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燕家暗地里给南方革命军送过物资。嫁给我,是你们燕家最好的出路,也是你唯一的选择。
燕菲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按住。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娶我
为何他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燕家的产业能养我的兵,而你——津门第一美人,娶回家,也算件体面事。
那一夜,红烛燃尽,泪湿锦被。燕菲才明白,她的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她是这场交易里最贵重,也最不值钱的筹码。
婚后的日子是无边无际的冰冷。顾时住在司令部,很少回燕府这边的公馆。偶尔回来,也只是待上一两个时辰,要么处理公文,要么带着一身酒气倒头就睡,从未对她说过一句温软的话。公馆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带着同情,却谁也不敢多言——顾司令的威严,是津门上下都不敢触碰的禁忌。
燕菲渐渐习惯了独处。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父亲留下的古籍,写一手娟秀的小楷,试图在乱世夹缝里守住一点安宁。可顾时连这点安宁都不愿给她。
民国十五年初春,南方革命军北上,津门局势动荡。顾时的部队在城郊交战,损失惨重。他回到公馆时,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脸色阴沉得吓人,进门便问:燕家在租界的仓库,是不是还藏着一批西药
燕菲端着药碗走过去,轻声说:那些药是父亲留给城里医院的,如今战乱,百姓更需要——
百姓顾时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燕菲,你别忘了,你现在是顾太太!我的兵在前线流血,你却想着不相干的人
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是活生生的性命!燕菲第一次鼓起勇气反驳。
顾时猛地站起身,一把打翻药碗。青瓷碗摔在地上,滚烫的药汁溅了她一身,顺着旗袍下摆流下,烫得皮肤发红。性命他攥住她的肩膀,力道让她痛呼出声,乱世里,只有兵权才是性命!那些西药,我明天就要拿到,否则——燕家在租界的产业,我不介意让它们变成废墟。
燕菲看着他眼底的决绝,心一点点冷下去。她最终还是妥协了。第二天,燕家仓库的西药被士兵全部运走,她站在空荡荡的货架前,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乱世守不住钱财,便守住良心,可她连良心都快守不住了。
几天后,顾时的部队凭借这批西药扭转战局,击退革命军。他回来时手里拿着枚军功章,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看,兄弟们用命换来的。
燕菲没有看军功章,只是轻声问:用了西药的士兵,都活下来了吗
顾时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冷硬:战场哪有不死人的能赢,就够了。
他转身去了书房,留下燕菲攥着母亲遗留的玉佩站在原地。窗外柳絮纷飞,她忽然觉得,这乱世的风,终究要把她这点仅存的温暖吹得烟消云散。
第二章
沪上风波,裂痕难补
民国十五年盛夏,顾时奉命率部移驻上海。这座远东第一魔都的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与津门的厚重截然不同。顾时在法租界租下一栋带花园泳池的洋房作公馆,比津门燕府奢华得多,可燕菲却觉得这里更冷——没有熟悉的古籍墨香,只有满室西洋家具的冰冷陌生。
顾时的应酬愈发频繁。他要与租界洋人打交道,拉拢商界大佬,防备革命军渗透,每天深夜都带着酒气与香水味回来,有时还会带回西装革履的下属在客厅谈论到后半夜。
燕菲从不参与他的应酬,也不问晚归的原因。她的生活缩在书房与花园,清晨浇花,午后读书,傍晚坐在露台看黄浦江的轮船,日子像一潭死水。直到苏曼丽的出现。
苏曼丽是百乐门的头牌交际花,卷发上别着珍珠发夹,红色旗袍裹着玲珑身段,一笑便能让男人魂不守舍。顾时的下属为拉拢法国领事请她作陪,之后她便常出现在顾时身边——酒会上、司令部,甚至有一次,顾时竟带着她回了公馆。
那天下午,燕菲在花园修剪玫瑰,听见门口汽车引擎声。抬头望去,顾时从车里下来,苏曼丽娇笑着挽住他的胳膊:顾司令,您的公馆真漂亮。顾时没有推开她,反而笑着说:喜欢就多来坐坐。
两人并肩走进客厅,完全没注意到花园里的燕菲。她手里的剪刀啪地掉在地上,玫瑰刺扎破手指,血珠渗出来,却一点都不觉得痛。那抹红色旗袍像一团火,烧得她眼睛发疼。
当晚,顾时没有回房。燕菲坐在床上一夜未眠,天快亮时听见客厅动静,走到回廊便看见苏曼丽穿着顾时的衬衫从客房出来,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顾司令,晚上百乐门见。
顾时靠在门框上勾着笑:好,我来接你。
苏曼丽走后,顾时转身看见燕菲,笑容瞬间消失: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菲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与委屈:你把我当什么摆设看管燕家产业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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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顾时捏住她的下巴,力道让她皱眉,燕菲,别太天真。要不是燕家还有用,你以为能住在这里苏曼丽不过是应酬对象,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他的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燕菲心里。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毁了她婚姻、践踏她尊严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一丝真心。
那天之后,燕菲病了。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春桃想去司令部找顾时,被她拦住:别去,他不会来的。
顾时确实没来。他忙着与洋人谈判、扩充兵力,直到三天后为燕家上海产业的合同才回公馆。走进卧室时,他看见燕菲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敷着毛巾,春桃红着眼说:小姐烧了三天,没怎么吃东西。
顾时心里莫名一紧,伸手摸她的额头,还是烫的。他拿起药碗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张嘴。
燕菲睁开眼,眼神空洞地偏过头:不用你管。
顾时的耐心瞬间耗尽,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灌药。药汁很苦,燕菲呛得咳嗽流泪:顾时,你放开我!
你不能死。顾时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冰冷,燕家产业需要你,我的顾太太还需要做摆设。你死了,对我没好处。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燕菲在床上无声落泪。她知道,他关心的从来不是她,只是她背后的利益。
这场病拖了一个月才好。病愈后的燕菲像变了个人,不再读诗浇花,每天坐在露台看黄浦江流水,眼神空洞,沉默寡言。春桃看着心疼,却不敢多劝——小姐的心,已经死了。
顾时似乎察觉到她的变化,不再带苏曼丽回公馆,偶尔晚归会给她带块绿豆糕——那是她从前喜欢的点心。可这些迟来的温柔,在燕菲看来不过是稳住燕家的手段,廉价又可笑。
民国十六年年初,上海局势突变。革命军攻克南京后向上海进军,顾时的部队在外围激战,伤亡惨重。他每天待在司令部,偶尔回公馆也是一身疲惫,倒头就睡。
一天深夜,顾时突然回来,手里攥着电报。他走进书房,叫醒在沙发上睡着的燕菲——她最近总失眠,只能在书房等着,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革命军快打进来了。顾时声音沙哑,我安排好了,明天一早你带春桃坐法国人的船去香港。
燕菲愣住:你呢
我要留在上海,和兄弟们守住阵地。他语气坚定,眼神决绝。
燕菲心口一痛,她知道顾时守不住上海:你也一起走。
顾时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燕菲,你在关心我
她别过脸看向窗外: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死。
我不能走。顾时沉下语气,我是司令,不能丢下兄弟们。你不一样,你该好好活着。
他掏出锦盒递给她:里面是金条珠宝,够你在香港生活。还有燕家香港房产的地址。
燕菲接过锦盒,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除了财物,还有那枚她弄丢的母亲的玉佩——原来被他找到了。
明天一早我让人送你去码头。顾时转身要走。
顾时,燕菲叫住他,声音颤抖,你要保重。
顾时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走出书房。
燕菲攥着玉佩,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她不知道这一别是不是永别,也不知道这个伤害她无数次的男人,为何在最后关头给她一条生路。
第三章
血色残阳,生死两隔
民国十六年三月,革命军攻克上海。顾时的部队全军覆没,他在突围时中枪,被下属救走辗转逃到苏州。
而燕菲,并没有去香港。她在码头看到顾时部队败退的消息,终究放不下心,偷偷下船混在逃难人群里往苏州去。她不知道顾时是否活着,只知道要找到他。
一路上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燕菲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抹了灰,扮成逃难女子。有次遇到散兵抢劫,她怀里的锦盒被抢走,幸好藏在鞋底的几块银元没被发现。她饿了就啃树皮草根,渴了喝路边的脏水,曾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如今满身泥泞,却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顾时。
辗转一个月,她终于在苏州城外的破庙里找到顾时。他躺在草堆上,左臂的伤口已经化脓,脸色苍白如纸,身边只有两个受伤的下属。看到燕菲时,顾时愣住了,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去香港吗
我来找你。燕菲蹲在他身边,伸手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顾时突然激动起来,推着她的肩膀:你快走!革命军在搜捕我,这里太危险!
我不走。燕菲固执地摇头,从怀里掏出仅有的银元,我去给你找医生。
她冒着风险进城,找到一位老中医。老中医不愿去破庙,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出血来,老中医才动容答应。
回去的路上,她遇到革命军的巡逻队。为了不被发现,她躲进芦苇丛,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却紧紧抱着老中医给的药包。
回到破庙时,顾时已经昏迷。老中医给她处理好伤口,又给顾时敷药包扎,嘱咐她按时换药。燕菲守在顾时身边,给他喂药、擦身,夜里就靠在他身边取暖。
顾时醒来时,看到燕菲趴在床边睡着了,脸色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手指上还有未愈合的伤口。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这个被他伤害了无数次的女人,却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找到他,守着他。
菲儿。他轻声叫她,声音沙哑。
燕菲惊醒,看到他醒了,眼里瞬间泛起泪光:你感觉怎么样
顾时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动作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对不起。
这三个字,燕菲等了太久。她别过脸,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别说这个了,你好好养伤。
之后的日子,燕菲每天出去找食物和水,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队。顾时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坐起来说话了。他开始给她讲自己的过去——小时候家里穷,父亲被地主逼死,母亲带着他逃荒,后来他参了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顾时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真诚,只是我在战场上待久了,不知道怎么对人好。我以为掌控了燕家,就能让你留在我身边,却忘了你要的不是这些。
燕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恨过他,怨过他,可在看到他脆弱的一面时,那些恨意似乎慢慢淡了,只剩下心疼。
可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革命军的搜捕越来越严,破庙附近也出现了巡逻队的身影。顾时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
菲儿,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顾时严肃地说,我联系了以前的下属,他会在城外的渡口接应我们,带我们去东北。
燕菲点头:好,我跟你走。
第二天凌晨,他们趁着夜色出发。顾时的下属已经在渡口等着,船就停在岸边。可就在他们要上船时,一阵枪声突然响起——革命军的巡逻队发现了他们。
快走!顾时把燕菲推上船,转身与下属一起迎战。
燕菲坐在船上,看着顾时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喊他,却被船夫拉住:小姐,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顾时中了一枪,倒在地上。他看着渐渐远去的船,看着船上燕菲焦急的脸,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终究还是没能跟她走,不过没关系,至少她安全了。
顾时!燕菲撕心裂肺地喊着,想要跳船,却被船夫死死按住。
津门雪,沪上尘,故园梦断顾时归
第四章
孤舟远渡,此生长念
船桨划破苏州河的夜色,溅起的水花沾在燕菲的脸上,冰凉刺骨,却远不及心口的痛楚。她扒着船舷,望着岸上越来越模糊的火光,望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烙铁,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汹涌而出,混着河水与夜风,打湿了满身的尘土。
船夫是顾时下属提前安排好的,知道眼前这女子是司令的心头人,一边用力摇桨,一边低声劝慰:小姐,您别太难过,司令是为了护您周全,他肯定希望您好好活着。
燕菲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岸边的方向,直到那片火光彻底消失在黑暗里,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船板上。怀里还揣着那枚母亲遗留的玉佩,是顾时找到还给她的,此刻玉佩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来,却再也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船行数日,抵达长江口,换乘了去往东北的货船。一路上,燕菲很少说话,每天只是坐在船头,望着茫茫江面,眼神空洞。春桃在上海动乱时与她走散,如今只剩她一人,身边只有顾时留下的那只锦盒——里面的金条珠宝虽被抢走大半,却还留着几张燕家香港房产的地契,以及一张他亲笔写的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她终究还是没能去东北。货船行至青岛时,遇到海上风暴,船身剧烈摇晃,她在混乱中被甩出船舱,幸好被一位渔民救起,辗转留在了青岛的一个小渔村里。
渔村的日子清苦却平静。燕菲隐姓埋名,改叫阿菲,跟着渔民织网、晒鱼干,皮肤渐渐被海风晒得黝黑,双手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再也看不出从前津门大小姐的模样。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会从枕下摸出那枚玉佩,借着月光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想起顾时——想起津门初雪时他玩味的笑,想起新婚夜他冰冷的话,想起上海公馆里他迟来的绿豆糕,想起苏州破庙里他那句对不起,最后想起他倒在火光中,嘴角那抹释然的笑。
恨意早已被岁月磨平,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与遗憾。她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嫁给顾时,她或许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在燕府的书房里安稳过一生;如果顾时不是军阀,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他们或许能有一段平淡的感情;如果上海动乱时她听话去了香港,是不是就不会看到他最后的模样,也就不会如此痛彻心扉。
可没有如果。乱世里的人,从来都身不由己。
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燕菲在渔村里听到消息时,正在晒鱼干。她手里的渔网啪地掉在地上,怔怔地站在原地——那是顾时的故乡,是他曾经想要带她去的地方。她不知道顾时的下属是否还活着,不知道东北的局势如何,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在渔村喝醉了。渔民家里自酿的米酒辛辣刺鼻,她却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头晕目眩,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她想起顾时说过,他参军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再像他小时候那样受苦,可如今,战火还是烧到了他的故乡。她想起他说过,等战事平息,就带她去东北看雪,可他再也没能等到那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燕菲在渔村里安了家。她学会了说当地的方言,学会了驾船出海,甚至学会了给渔民的孩子教书。村里的人都很喜欢这个安静温和的阿菲,却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知道她曾经是津门的燕家大小姐,曾经是军阀顾时的妻子。
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燕菲已经四十岁了,鬓角有了零星的白发,眼角也爬上了细纹。她从渔民口中听到上海解放的消息,听到国民党退守台湾的消息,心里泛起一阵波澜。她想起上海的公馆,想起黄浦江的轮船,想起苏曼丽的红色旗袍,想起顾时最后留在岸边的身影。
她终于决定离开渔村,去上海看看。
第五章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上海的变化很大。曾经的法租界洋房依旧矗立,却换了主人;百乐门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却不再是当年的靡靡之音;黄浦江的轮船依旧来来往往,却载着不同的人。燕菲站在曾经的顾公馆门口,看着门上挂着的上海总工会的牌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站了很久。当年她在这里修剪玫瑰,在这里看着苏曼丽走进客厅,在这里一夜未眠等着顾时回来,在这里接过他递来的锦盒和玉佩。如今,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只有墙上的爬墙虎还在,依旧枝繁叶茂,像是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她沿着当年常走的路,来到了燕家在上海的纱厂。纱厂早已改名为上海第一纺织厂,门口的工人来来往往,脸上带着忙碌的笑容。燕菲站在门口,想起父亲当年为了纱厂操劳的身影,想起顾时为了军需向纱厂要物资的场景,想起自己为了西药与顾时争执的画面,眼眶不禁湿润了。
她在上海待了一个月,走遍了当年去过的地方。她去了苏州,找到了当年的破庙,破庙早已荒废,只剩下断壁残垣,草长得比人还高。她站在破庙里,仿佛还能看到顾时躺在草堆上的模样,看到自己跪在地上给老中医磕头的场景,看到他们趁着夜色出发去渡口的身影。
离开苏州前,她去了渡口。当年顾时倒下的地方,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农田,农民在田里劳作,脸上带着丰收的喜悦。燕菲蹲在田埂上,从怀里摸出那枚玉佩,轻轻放在地上,又用土埋了起来。顾时,她轻声说,我来看你了。你放心,我好好活着呢。这里现在很好,没有战火,没有纷争,你可以安息了。
说完,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泪,转身离开了。
她没有回渔村,而是去了香港。她找到了燕家在香港的房产,那是一栋位于半山腰的小洋楼,虽然多年未住,却依旧保存完好。她打开房门,里面落满了灰尘,却还能看到当年的家具——父亲留下的书桌,母亲喜欢的梳妆台,自己曾经读过的古籍,顾时用过的公文包。
她开始整理房子,把灰尘打扫干净,把古籍摆回书架,把梳妆台擦得锃亮。她在香港定居下来,偶尔会去附近的书店看书,偶尔会去海边散步,日子过得平静而安逸。
第六章
迟来的信,终了的缘
民国三十八年,新中国成立。燕菲在香港的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心里很平静。她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乱世终于结束了。
一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很陌生,落款是顾时旧部
李振国。燕菲的心猛地一跳,颤抖着打开了信。
信里写着,李振国是当年跟着顾时突围的下属之一,顾时中枪后,他带着顾时的尸体突围,辗转去了东北。后来东北沦陷,他带着顾时的尸体隐居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抗战胜利后,他去了上海,四处打听燕菲的消息,直到最近才从当年的船夫口中得知她去了香港。
信里还说,顾时临死前,让他把一样东西交给燕菲。随信寄来的,是一个小小的木盒。
燕菲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信纸,还有一枚军功章——正是当年顾时在津门打胜仗后拿到的那枚。
她拿起信纸,上面是顾时的字迹,虽然有些潦草,却依旧有力。信是顾时在苏州破庙养伤时写的,只是没来得及寄给她。
菲儿:
写下这封信时,窗外正下着雨,想起在津门的初雪,想起你站在回廊上的模样。我知道,我对你不好,我伤害了你,我用错了方式留住你。我出身行伍,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以为只要有兵权,就能保护你,就能让你留在我身边,却忘了你要的是真心,是温暖,是安稳。
新婚夜我对你说的话,是我故意气你的。我知道燕家给革命军送过物资,我怕你会离开我,怕你会看不起我这个军阀,所以我用强硬的方式把你留在身边。我以为只要掌控了燕家,你就不会走,却没想到,我这样做,反而把你推得越来越远。
上海的日子,我知道你不开心。苏曼丽只是应酬的对象,我从未对她动过心,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试探你,看看你是否在乎我。可我看到你病了,看到你苍白的脸,看到你空洞的眼神,我才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用这种幼稚的方式伤害你,不该让你受委屈。
革命军打进来时,我让你去香港,是真心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我知道我守不住上海,我不想让你跟着我送死。你偷偷来找我,我又惊又喜,又怕又恨——惊的是你居然会来,喜的是我还能见到你,怕的是你会有危险,恨的是我自己没能力保护你。
在破庙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安稳的日子。能和你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看星星,我很满足。我多想就这样和你过一辈子,没有战火,没有纷争,只有你和我。
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是司令,我不能丢下我的兄弟们。渡口的枪声响起时,我把你推上船,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只要你能安全,我死而无憾。
菲儿,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军阀,我想做一个普通的男人,娶你为妻,给你真心,给你温暖,给你安稳。我想带你去东北看雪,带你去江南看雨,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菲儿,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个没有战火的世界。
顾时
民国十六年三月
燕菲读完信,早已泪流满面。她握着信纸,仿佛还能感受到顾时写信时的心情——他的愧疚,他的思念,他的遗憾,他的深情。她终于知道,顾时不是不爱她,只是他用错了方式,只是乱世让他不得不戴上冰冷的面具。
她把信和军功章放回木盒,紧紧抱在怀里。窗外,香港的阳光很好,照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柔和。她想起顾时信里的话,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想起这个没有战火的世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抹笑容。
顾时,她轻声说,我会好好活着,替你看看这个世界。我会带着你的爱,带着你的遗憾,好好活下去。你放心,我不会再难过了,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
后来,燕菲在香港一直生活到八十岁。她终身未嫁,身边没有亲人,只有那只木盒陪着她。她常常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看着远处的大海,手里拿着那枚玉佩,回忆着与顾时的点点滴滴。
她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她的骨灰被撒在了黄浦江里——那是她与顾时相识、相爱、相恨、相离的地方。骨灰撒入江中的那一刻,阳光正好,江风轻拂,仿佛顾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菲儿,我来接你了,我们一起去东北看雪。
津门的雪,沪上的尘,故园的梦,终究随着黄浦江的流水,随着岁月的风,消散在时光里。但顾时与燕菲的故事,却像一枚被时光打磨的玉佩,永远留在了那个乱世的记忆里,留在了每一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