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长公主萧倾颜当了五年最锋利的刀,斩尽所有与她为敌之人。
禁军统领选拔那日,她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折断了我这把刀。
她说我杀气太重,需要磨砺,随手便将象征荣耀的金羽令赐给了绣花枕头柳澄。
柳澄捏着金令,对我轻蔑一笑:卫昭,你摇了五年尾巴,最后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被踹开了我心口的血,比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疼。
我死死盯着她,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我,语气冰冷:怎么,不服本宫的决定,轮得到你来质疑
我不知道,她这一句话,不仅磨掉了我的前程,更是将我推进了九死一生的绝境——北境屠宰场。
后来,当我战死的血衣传回京城,听说那位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长公主,第一次在朝堂上失了态,疯了似的要去北境寻我的尸骨。
01
卫昭杀气过盛,戾气缠身,难堪大任。柳澄性情温和,仁厚纯良,堪为表率。禁军统领一职,由柳澄接任。
长公主萧倾颜清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扎进我的心口。
演武场的风,卷起她华丽的裙摆,也卷起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热。
我单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后的伤口还在渗血。那是我为了保护她,硬扛了三名刺客的联手一击留下的。血腥味和她身上清雅的熏香味混在一起,成了最荒唐的讽刺。
我赢了比武,赢了所有对手,却输给了她一句话。
柳澄,那个只会在背后摇唇鼓舌的膏粱子弟,此刻正站在她身侧,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他甚至懒得用余光看我,仿佛我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
二叔一家更是笑开了花,他们早就投靠了柳家,此刻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嘲弄。
啧啧,当了五年的走狗,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了公主殿下心里跟明镜似的,终究还是我们柳家更可靠。
一条狗,也敢肖想公主的青睐,真是笑话。
周围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我没理会他们,只是抬起头,死死地看着萧倾颜。
五年。
我从一个家道中落的罪臣之子,拼尽性命,为她扫平了无数障碍。我以为,我是她最信任的刀刃。
可现在,这把刀,被她随手丢弃了。
殿下……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我不服。
萧倾颜终于舍得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曾让我沉溺的凤眸里,此刻却只有冰冷的审视。
卫昭,你太傲了。她缓缓开口,这京城,不是你家那个小小的卫氏宗族,容不得你肆意妄为。本宫今日折了你的锐气,是为你好,免得你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我好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柳澄适时地走上前,故作姿态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听到了吗走狗要有走狗的觉悟。殿下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现在,殿下让你滚,你就该夹着尾巴滚远点。
他的手,按在了我的伤口上,用力一捻。
剧痛让我浑身一颤。
我猛地挥手打开他,猩红着眼看向萧倾颜,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彻底熄灭。
所以,这五年,都是假的我一字一顿地问。
她蹙了蹙眉,似乎很不耐烦:本宫没时间与你纠缠。退下。
那副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模样,彻底击溃了我。
我缓缓站起身,挺直了险些被压弯的脊梁。身上的伤口仿佛都不再疼痛,因为心口的位置,已经空了。
好。如你所愿。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出演武场。身后是柳澄一家的欢呼,和满场窃窃的私语。我都没有回头。
萧倾颜不知道。
祖父在我离家前曾立下死命令。
若不能在禁军选拔中出人头地,重振卫家门楣,我唯一的去路,便是去往北境,那个被称作帝国绞肉机的地方,用命去博一个渺茫的前程。
她亲手断了我的路,然后,又把我推向了深渊。
02
离开公主府的那天,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那把跟随我五年,剑刃上还残留着昨日为她挡刀时崩开的豁口的佩剑。
府门口,柳澄带着一队禁军,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穿着本该属于我的玄铁甲,腰间挂着那枚象征无上荣耀的金羽令,神气活现。
哟,这不是我们卫大统领吗怎么淋着雨就走了殿下赏你的东西都不要了他阴阳怪气地笑着,眼神里满是戏谑。
让开。我的声音很平静。
脾气还挺大。柳澄掏了掏耳朵,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卫昭,我劝你认清现实。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哦,不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凑到我耳边,我听说卫家老爷子给你安排了条好出路北境,那可是个好地方,尸骨都能堆成山。你这身子骨,去了怕是撑不过三天吧
他身后的禁军发出一阵哄笑。
这些人,昨天还跟在我身后卫哥长卫哥短地叫着,今天就换了一副嘴脸。
我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柳澄似乎很享受这种把我踩在脚下的感觉,他伸出手,想来拍我的脸:别这么看我,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你怎么能有机会去北境建功立业呢
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瞬间,我动了。
剑未出鞘,我反手握着剑柄,用剑鞘末端狠狠地砸在他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柳澄杀猪般的嚎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群禁军甚至没反应过来,他们的新统领就已经抱着变形的手腕在地上打滚了。
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卫昭,你好大的狗胆!柳澄疼得满脸是汗,面目狰狞地嘶吼。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嘴巴放干净点。否则下一次,断的就不是你的手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穿过那群噤若寒蝉的禁军,消失在雨幕中。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城西的征兵处。
负责登记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兵。他打量了我一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小子,看你这身板,不像活不下去的样子,怎么想不开要去北境
活腻了,想去见见血。我淡淡地回答。
老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有意思。叫什么
卫昭。
他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公主府的那个卫昭
看来我的事迹,已经传遍了京城。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老兵没再多问,给我登记了军籍,扔过来一套破旧的甲胄和一把卷了刃的腰刀。明日卯时,城外集合,过时不候。
走出征兵处,雨已经停了。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客栈住下,独自坐在窗边,喝着最劣质的酒。
这五年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我记得她第一次见我时,用那双清冷的眸子打量着我,说:你这双眼睛,像狼。跟着我,我给你肉吃。
我也记得,在我为她挡下致命一击,昏迷三天三夜醒来后,她守在我的床边,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担忧。她亲手为我擦拭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杀伐果决的长公主。她有个很少有人知道的习惯,在真正动情或者紧张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摩挲自己右手尾指的一枚玉扳指。那天,她一直摩挲着那枚扳指。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雪夜里,追捕叛党,她将自己温暖的披风解下来,盖在我身上,说:别死了,你死了,谁来当我的刀
……
原来,刀,终究是刀。
用钝了,或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随时都可以被丢弃。
酒入愁肠,我没醉,心却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背上行囊,走到了城外。
队伍里,大多是些走投无路的流民和犯了事的囚徒。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麻木和绝望。
就在队伍即将出发时,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
我认得那马车,是公主府的。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却不是萧倾颜,而是她的贴身侍女,青禾。
青禾看到我这一身装扮,眼圈立刻就红了。她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到我面前:卫……卫公子,殿下她……
她让你来的我打断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青禾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急得快要哭出来:殿下不知道你真的会来北境!她以为你只是……只是在赌气!她昨晚发了很大的火,把柳统领……把柳澄骂得狗血淋头,还把他关进了地牢!
然后呢我问。
然后……然后殿下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没出。这是她让我偷偷送来的,说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还有上好的金疮药。青禾将食盒递给我。
我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忽然觉得很可笑。
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这就是她萧倾颜的御下之术吗
带回去吧。我推开食盒,告诉她,她的刀,断了。从今往后,卫昭与她,再无瓜葛。
说完,我不再理会青禾的呼喊,翻身上了运兵的囚车,汇入了那条通往北境的灰色洪流。
03
北境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
这里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我们这批新兵,被分到了一个叫雁门关的地方。关隘之下,白骨累累,新的尸体压着旧的尸体,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
带我们的是一个叫张猛的校尉,独眼,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劈到下巴的狰狞刀疤。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一群已经死了的牲口。
到了这,就把你们在京城那套都给老子忘了!他用手里的马鞭指着我们,在这里,能活下去的,只有狼!怕死的,现在可以尿裤子了!
第一天,我们就见识到了什么叫人间地狱。
蛮族毫无征兆地发动了突袭。
震天的战鼓声中,黑压压的蛮族士兵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墙。
我第一次看到那样原始、野蛮的战斗。没有战术,没有阵型,只有最纯粹的杀戮。
身边的菜鸟新兵,有的吓得腿软,有的直接吐了出来。
张猛一脚踹在一个哭喊的家伙身上:给老子闭嘴!现在哭,待会就没机会哭了!
他自己则提着一把环首刀,第一个冲上了城墙。
我也握紧了手里的刀。那把征兵处发的破刀,我早就扔了,换成了我自己的佩剑。
血腥味刺激着我的神经,但我的心,却出奇地平静。
或许,死在这里,也算是一种解脱。
一个蛮族士兵挥舞着狼牙棒,攀上了城墙,他一棒砸碎了一个同袍的脑袋,红白之物溅了我一脸。
我没有躲,在那蛮族士兵转向我的瞬间,手中的剑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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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我拔出剑,看都没看倒下的尸体,迎向了下一个敌人。
不知道杀了多久,我的手臂已经麻木,只剩下机械的挥砍、劈刺。
我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但敌人的尸体,在我脚下也越堆越高。
那股在公主府被压抑了五年的杀气,此刻彻底释放了出来。我像一头冲入羊群的饿狼,眼中只有杀戮。
连张猛都侧目地看了我一眼,他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战斗结束时,夕阳将整个战场染成了血红色。
一百个新兵,活下来的,不到三十个。
我浑身是血地坐在尸体堆里,大口喘着气。
张猛走到我面前,扔给我一个硬邦邦的黑面馒头和一壶水。
小子,叫什么
卫昭。
看不出来,还是个狠角色。他咧嘴笑了笑,那道刀疤显得更加狰狞,以前是做什么的
给贵人当狗。我自嘲地说道。
张猛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狗也好,狼也罢,能活下来就是好样的。以后,你就跟着我。
他说话时,总喜欢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挠自己脖子上的一个旧伤疤,像是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就这样,我在北境待了下来。
白日里,我们与蛮族厮杀;夜晚,我们舔舐伤口,听着城外的狼嚎声入睡。
这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渐渐忘了京城的繁华,忘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直到三个月后,一封来自京城的家书,再次将萧倾颜这个名字,带回了我的世界。
信是祖父写的,除了报平安,还提了一句京城的近况。
……柳澄接任禁军统领后,疏于职守,致使三皇子遇刺,身受重伤。长公主受其牵连,被陛下斥责,禁足于府中三月……
信纸飘落在地。
我看着帐篷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没有半分报复的快感,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她被禁足了
那个永远骄傲,永远运筹帷幄的女人,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我甩了甩头,想把她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卫昭,你已经不是她的刀了。她的死活,与你何干
我这样告诉自己。
可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公主府。她穿着一身红衣,坐在桃花树下,对我招了招手,笑得温柔。
她说:卫昭,回来吧,我需要你。
04
京城,长公主府。
萧倾颜将手中的密报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往日里清冷的凤眸,此刻燃着熊熊怒火。
青禾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自从卫昭离开,柳澄上任后,整个公主府就没安生过。
柳澄仗着自己是公主的新宠,又是皇后的外甥,在禁军中安插亲信,排除异己,搞得乌烟瘴气。
这次三皇子遇刺,负责护卫的禁军竟然大半都喝得酩酊大醉,让刺客轻易得手。若不是三皇子自己机警,恐怕早就没命了。
皇帝大怒,不仅将柳澄下了大狱,更连带着将萧倾颜也禁了足,削了她一半的仪仗。
朝堂之上,原本支持她的势力,也开始动摇。
卫昭……萧倾颜跌坐在椅子上,口中无意识地念着这个名字。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少年倔强的背影。
她承认,她后悔了。
她以为,把他逼走,让他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大皇子和皇后一党,早就视她为眼中钉,连带着将她最信任的卫昭,也列入了必杀的名单。
她知道卫昭的性子,宁折不弯。若让他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他必定会以命相搏。
所以,她只能用最伤人的方式,亲手将他推开。
她选择柳澄那个草包,本就是一步险棋,想用他的无能,来麻痹对手,为自己争取暗中布局的时间。
可她没想到,柳澄的无能,超出了她的想象。更没想到,卫昭那个傻子,真的会一声不吭地跑去北境送死!
北境……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青禾连忙回道:奴婢……奴婢已经托人去打探了。听说……听说卫公子他……他在雁门关,已经……已经当上了百夫长。
百夫长萧倾颜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浓浓的担忧。
她比谁都清楚,北境的军功,都是用命换来的。能在三个月内从一个新兵当上百夫-长,他到底经历了多少次生死搏杀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她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她焦虑时的小动作。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京城的棋局已经失控,北境的他也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必须做点什么。
青禾,她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备车,我要去见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京城一座偏僻的宅院外。
萧倾颜换上了一身素衣,脸上蒙着面纱,在青禾的搀扶下,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个身着布衣,正在劈柴的老者,看到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斧头。
殿下,您不该来这里的。老者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魏老,萧倾颜摘下面纱,对他深深一拜,我需要您的帮助。
这位被称为魏老的老者,正是曾经的镇国大将军,卫昭的祖父,卫擎苍。
当年卫家蒙冤,被削去兵权,卫擎苍便辞官归隐,不问世事。
卫擎苍看着她,浑浊的眼中看不出情绪:公主殿下权倾朝野,老夫一个待罪之身,能帮您什么
我要您手中,还剩下的那三千卫家军!萧倾颜一字一顿地说道。
卫擎苍的瞳孔猛地一缩。
殿下说笑了。卫家军,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不。萧倾颜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您骗得了天下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他们只是化整为零,潜藏在了京畿各处。您在等一个机会,一个为卫家平反的机会。
卫擎苍沉默了。
把他们交给我。萧倾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不仅能为卫家平反,我还能……保住卫昭的命。
听到卫昭两个字,卫擎苍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殿下,您可知,您在与虎谋皮
我知道。萧倾颜的眼神,无比坚定,但为了他,我愿意赌上一切。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袖中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上,刻着一个昭字。
是五年前,那个倔强的少年,第一次为她挡刀后,她偷偷从他身上拿走的。
05
蛮族发动了入冬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总攻。
铺天盖地的蛮族骑兵,如同黑色的浪潮,拍打着雁门关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
号角声、战鼓声、喊杀声,响彻云霄。
卫昭!你带一队人,从西侧的密道绕后,去把他们的投石机给老子端了!张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对我大吼道。
明白!
我点了五十个兄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密道。
这条密道,是我前几天巡逻时无意中发现的。它蜿蜒曲折,可以直通蛮族大营的后方。
我曾将这个发现上报,并提议可以利用它进行奇袭。但当时的主将,一个脑满肠肥的京城权贵,却以太过冒险为由,驳回了我的建议。
现在,这成了我们唯一的生机。
密道里漆黑一片,我们摸索着前进,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当我们从出口钻出来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蛮族大营的后方,防守极其薄弱,只有寥寥几个巡逻的哨兵。而那十几架巨大的投石机,正不断地将巨石抛向雁门关的城墙。
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五十个兄弟,如猛虎下山,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解决了哨兵,我们冲向了操作投石机的蛮族工兵。
那些工兵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从后方杀出来,瞬间乱作一团。
我一马当先,手中的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走一条性命。
我的剑法,本就大开大合,追求一击必杀。在公主府,萧倾颜总说我这套剑法杀气太重,让我修身养性。
可是在这北境战场,只有最快、最狠的杀人技,才能活下去。
解决了所有工兵,我们开始用火油焚烧投石机。
冲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战场。
城墙上的守军看到火光,士气大振,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蛮族主帅发现了后方的变故,立刻分兵前来围剿我们。
撤!我大吼一声。
但已经来不及了。
数倍于我们的蛮族骑兵,将我们五十人团团围住。
兄弟们,怕不怕!我环视着身边这些与我朝夕相处的袍泽。
不怕!
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所有人都红着眼睛,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好!我举起手中的剑,剑尖直指前方,卫家军,有我无敌!杀!
卫家军三个字,是我祖父的荣耀,也是我心中的执念。
我们五十人,像一把尖刀,义无反顾地刺向了敌人的心脏。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我们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我的身上,也添了十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就在我快要力竭之时,张猛带着一队骑兵,从蛮族的阵型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冲了进来。
卫昭!撑住!他一把将我拉上马背。
校尉……兄弟们……我看着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虎目含泪。
别他娘的废话!老子带你冲出去!张猛怒吼着,挥舞着环首刀,带着我们向外突围。
我伏在他的背上,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红衣似火的女人。
她站在桃花树下,对我说:卫昭,活下去。
06
雁门关大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了京城。
一个叫卫昭的无名小卒,率五十死士,奇袭蛮族大营,焚毁投石机,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皇帝龙颜大悦,当朝便要下旨封赏。
可当卫昭这个名字从太监口中念出时,满朝文武,却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被禁足三月,今日才第一次上朝的长公主,萧倾颜。
所有人都记得,几个月前,正是这位长公主殿下,以杀气过盛,难堪大任为由,将这个卫昭,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一脚踹了下去。
如今,这句评语,听起来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萧倾颜站在百官之中,一身素服,未施粉黛,却依旧难掩其绝世风华。
她静静地听着奏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个名动京城的英雄,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但她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紧紧攥着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眼神意味深长:皇姐,对此事,你怎么看
萧倾颜出列,微微躬身:卫昭忠勇可嘉,为国尽忠,理应封赏。臣妹,为陛下贺,为大夏贺。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喜怒。
哦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朕记得,当初皇姐可是亲口说,此子难堪大任。如今看来,倒是皇姐看走了眼。
这是当众在打她的脸。
若是从前,萧倾颜或许会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轻易化解。
但今天,她却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说道:是臣妹有眼无珠,识人不明,请陛下责罚。
她竟然认了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连皇帝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就在此时,大皇子和皇后一党的人,立刻跳了出来。
御史大夫张口就来:陛下,长公主识人不明,致使我大夏险些痛失一员良将,此乃大过!且柳澄一案,亦是因长公主举荐非人而起,臣恳请陛下,削去长公主参政之权,以儆效尤!
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上附和之声四起,矛头直指萧倾颜。
他们谋划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将她一举扳倒的机会。
萧倾颜站在风口浪尖,却依旧身姿笔挺,像一株迎风傲立的雪松。
她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的局面。
当她决定启用卫擎苍旧部,暗中支援北境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置于了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静静地等着皇帝的裁决。
她赌的,不仅是皇帝的念旧之情,更是赌,在皇帝心中,一个安稳的北境,比她这个功高震主的姐姐,要重要得多。
御座之上,皇帝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下方那个孤傲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缓缓开口: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一场针对长公主的逼宫,就这么被强行压了下去。
萧倾颜走出大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抬头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拼杀的身影。
卫昭,你一定要撑住。
等我。
07
我在伤床上躺了十天,才捡回一条命。
那五十个跟我一起出征的兄弟,回来的,只有六个。
张猛来看我的时候,眼睛是红的。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把一坛子酒都灌进了肚子里,然后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卫昭,你他娘的,就是个疯子!
我笑了笑,没说话。
伤好之后,我被破格提拔为校尉,接替了张猛的位置。而张猛,则升为了雁门关的副将。
我手下,有了一千兵马。
我开始用卫家军的练兵之法,操练他们。
起初,很多人不服。但在见识到我的手段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我的威信,是在一场场血战中,用敌人的尸骨铸就的。
这天,我正在校场练兵,张猛却一脸凝重地找到了我。
卫昭,京城来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谁
长公主府的,说是奉殿下之命,前来犒赏三军。张猛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为首的,是公主府的总管,福安。
福安
那个跟在萧倾颜身边,看着我长大的老太监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中军大帐里,福安见了我,立刻堆起了满脸的笑,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哟,卫校尉,咱家可算是见到您了!您在北境的大名,如今在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他热情地想来拉我的手,被我侧身躲过。
福总管有话直说。我冷冷地看着他。
福安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烫金的信函,递了过来。
这是殿下给您的亲笔信。
我没有接。
如果是来招安的,就不必了。我说道,告诉她,我卫昭烂在北境,也绝不会再回京城,给她当狗。
福安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收起信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本有些谄媚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卫校尉,您误会殿下了。他缓缓说道,殿下她……她有苦衷。
苦衷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把我一脚踹开,送来这九死一生之地,也是苦衷
是!福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果不是这样,您早就死在了京城,死在了大皇子和皇后的阴谋之下!
我的心,猛地一颤。
福安将几个月来京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从大皇子如何视我为眼中钉,到萧倾颜如何为了保护我,不得不上演那一场挥泪斩马谡的戏码。
她是如何在背后默默为我铺路,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也要保我周全。
殿下说,您是一把最锋利的宝剑,但京城那个泥潭,只会让您蒙尘,甚至折断。只有北境这片广阔的天地,才能让您真正地绽放光芒。
她还说……‘你需长记性,才好改了这粗心娇纵的毛病’,那句话,是说给暗处的眼睛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她是想告诉你,要学会隐忍,学会保护自己……
福安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我所以为的背叛和羞辱,背后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把被丢弃的刀,却不知道,持刀的人,为了不让刀折断,伤了她自己的手。
卫校尉,殿下现在的处境,很难。福安老泪纵横,她为了支援北境,动用了卫家的旧部,已经引起了陛下的猜忌。朝堂上,大皇子一党更是步步紧逼。她……她快撑不住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佩,递到我面前。
这是殿下让咱家,无论如何也要交给您的东西。
我看着那枚玉佩,呼吸猛地一滞。
那上面,刻着一个昭字。
是我母亲的遗物,是我贴身戴了十几年的东西。五年前,我重伤昏迷,醒来后,它就不见了。
我一直以为,是遗失在了那场混战中。
原来,是她拿走了。
我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了那枚尚有余温的玉佩。
福安走后,我在大帐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
我走出大帐,找到了张猛。
帮我一个忙。我说。
什么
散播消息,就说我,卫昭,战死了。
08
卫昭战死的消息,比雁门关大捷传得更快。
据说,是蛮族派出了最精锐的血狼卫,在一次夜袭中,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位大夏新星,斩杀于营帐之内。
消息传回京城,举国哀悼。
皇帝下令,追封卫昭为镇北将军,并赐忠勇谥号。
而长公主府,却是一片死寂。
当青禾哭着将这个消息告诉萧倾颜时,她正在临摹一幅卫昭最喜欢的《北望图》。
她手里的笔,毫无征兆地断了。
浓黑的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了一大片,像一朵绝望的黑色花朵。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
青禾从未见过这样的殿下。
在她印象里,殿下永远是冷静的,强大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可现在,她却从殿下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叫绝望的东西。
三天后,萧倾颜换上了一身戎装。
那是她当年随先帝亲征时,穿过的铠甲。
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甚至无视了皇帝的禁令,带着三千卫家军的旧部,以及她府中所有的亲卫,离开了京城。
她要去北境。
她说,她要去把她的将军,带回家。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大皇子和皇后在背后冷笑,巴不得她死在北境,这样,就再也无人能阻碍他们的大业。
皇帝在宫中,捏碎了一只琉璃盏,却最终没有下令阻拦,只是叹了一口气:让她去吧。
……
北境,蛮族王庭。
我提着蛮族可汗血淋淋的头颅,一步一步,走上了王庭的最高处。
我的身后,是数万归降的蛮族士兵,和无数被我从蛮族奴役下解救出来的汉人百姓。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崇拜。
诈死之后,我用福安带来的那批精锐,加上张猛的支持,上演了一出斩首好戏。
我率领一支奇兵,绕过了整个北境防线,像一把尖刀,直插蛮族的心脏。
我杀了他们的可汗,瓦解了他们的抵抗意志。
如今,整个北境,尽在我手。
张猛站在我身边,激动得浑身发抖:卫昭,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我看着南方,京城的方向,心中却一片平静。
封王拜将,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飞马来报。
报!将军,京城方向,有一支军队,正向雁门关急行而来!旗号是……长公主仪仗!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来了
她竟然真的来了
这个傻女人!
我立刻翻身上马:张猛,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回!
我带着一队最精锐的亲兵,日夜兼程,向雁门关狂奔而去。
我必须在她到达之前,拦住她。
现在的北境,看似平定,实则暗流涌动。蛮族各大部落,口服心不服,随时可能反扑。
她这个时候来,无疑是把自己当成了活靶子。
09
我在距离雁门关还有五十里的一处峡谷,截住了萧倾颜的队伍。
当我穿着一身染血的铠甲,骑着战马,出现在她面前时,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鬼了的表情看着我。
萧倾颜坐在马上,她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像纸,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凤眸,此刻也黯淡无光。
她看着我,一动不动,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她才颤抖着,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卫……昭
我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
末将卫昭,参见长公主殿下。
我的声音,响彻整个峡谷。
萧倾颜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她从马上冲下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了我。
她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她的骨血里。
我能感受到,她那纤瘦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你没死……你没死……她在我耳边,反复地呢喃着,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脖颈上,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反手抱住她,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没死。我说,我还要回来,当你的刀。
她哭得更凶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个在人前永远高贵、冷静、强大的女人,此刻,在我的怀里,卸下了所有伪装。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拥抱着。
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片刻的温存。
一名斥候浑身是血地冲了过来,翻身落马。
将……将军!蛮族……蛮族叛乱!哈丹部落联合其他几个部落,足有十万大军,正向我们这里杀来!
话音刚落,峡谷两侧的山坡上,便出现了无数蛮族骑兵的身影。
他们弯弓搭箭,将我们团团围住。
一个头戴狼皮帽,身材魁梧的蛮族将领,策马走出,狂笑道:卫昭!你果然没死!今天,我就用你的头,来祭奠我们伟大的可汗!
萧倾颜带来的三千兵马,立刻摆开了防御阵型,将我们护在中间。
但所有人都知道,面对十万大军,这点人,根本不够看。
萧倾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却笑了。
我扶着她,站起身,直面那个蛮族将领。
哈丹,你以为,我真的会毫无防备地来这里吗
我的话,让哈丹愣了一下。
就在此时,我们身后的峡谷出口,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张猛率领着数万大军,如同天降神兵,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而在峡谷两侧的山坡上,也出现了无数手持弓弩的士兵。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反过来,将他们包围了。
哈丹的脸色,从狂妄,变成了惊恐。
不……不可能!你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着他,缓缓拔出我的剑,剑尖指向他。
因为我知道,对付你们这群豺狼,光靠仁慈和威慑,是没用的。
只有把你们,彻底打怕了,打残了,你们才会真正地学会,什么叫敬畏。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萧倾颜,对她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殿下,看好了。
看你的刀,如何为你,平定这万里江山。
10
那一战,史称峡谷之役。
我以身为饵,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十万蛮族叛军,全军覆没。
北境,自此真正地迎来了和平。
班师回朝的那天,京城万人空巷。
百姓们夹道欢迎,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骑在马上,与萧倾颜并肩而行。她换回了那身华丽的宫装,容光焕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艳动人。
我们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了金銮殿外。
皇帝亲率百官,前来迎接。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欣赏,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卫将军,平定北境,居功至伟。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翻身下马,走到大殿中央,目光却越过所有人,落在了萧倾颜的身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缓缓地,单膝跪下。
在满朝文武震惊的目光中,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佩。
还是那枚刻着昭字的玉佩。
我将它高高举起,声音洪亮,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臣,卫昭,不求封侯,不求拜相。
臣,只求陛下,能将长公主殿下,许配于臣。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的大逆不道,惊得说不出话来。
萧倾颜也愣住了,她看着我,眼中泛起了泪光,嘴角,却在上扬。
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他那位同样倔强的姐姐。
良久,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竟是朗声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卫昭!有胆色!
朕,准了!
……
三个月后,长公主大婚,十里红妆,普天同庆。
洞房花烛夜。
我为她揭下红盖头,看着那张宜喜宜嗔的绝美容颜,恍如隔世。
你今天,可真大胆。她嗔了我一眼,脸颊绯红。
我笑着握住她的手,将那枚玉佩,亲手为她戴在颈间。
因为我怕,再不大胆一点,你又要把我推开了。
她靠在我的怀里,轻声说:不会了。以后,我的身边,只有你。
窗外,月色正好。
我曾是她最锋利的刀,为她斩尽荆棘。
从今往后,我愿做她最坚实的鞘,护她一世安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