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是林未熟悉又陌生的繁华。
她安静地坐在后座,身上是皱巴巴、洗得发白的旧衣,与身下真皮座椅的柔软触感格格不入。司机目不斜视,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的味道,甜腻得让人喉咙发紧。
三年了。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巨幅广告牌,模特光鲜亮丽,笑容没有一丝阴霾。不像她,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消毒水的陈旧气息。
车子驶入半山,最终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别墅前。铁艺大门缓缓滑开,如同巨兽无声地张开嘴。她下车,夜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吹动她干枯的发梢。
没人出来接她。
她像一件被遗忘的行李,自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繁复的橡木门。
室内的暖气和光浪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眩晕。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场为庆祝林染拿下国际艺术大奖而举办的小型派对正进行到高潮。
没有人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她的目光穿过笑语喧哗的人群,轻易就找到了焦点中心的林染。她穿着量身定定的高级定制礼服,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钻石,熠熠生辉,正挽着母亲赵婉的手臂,接受着众人的赞美。父亲林国栋站在一旁,脸上是难得的、毫不掩饰的骄傲。
那是林未从未得到过,甚至从未奢望过的表情。
她像个误入华丽剧场的观众,与周遭的一切割裂开来。直到一个端着酒水的侍应生差点撞到她,略带诧异和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这细微的动静终于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赵婉最先看过来。她脸上的笑意在看到林未的瞬间僵住,随即浮起一层毫不掩饰的尴尬与不悦,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玷污了她的完美派对。她松开林染,快步走过来,保养得宜的手下意识地在空气中挥了挥,仿佛要驱散林未带来的晦气。
你怎么回来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尖锐的质询,不是说明天吗
林未没回答。她的视线落在赵婉身后。
林染也看到了她,那双总是显得无辜又柔美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讶异,随即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像是戒备,又像是……胜利者的怜悯。她轻轻依偎到刚走过来的林国栋身边。
林国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了林未一眼,眉头紧锁,像是看着一个巨大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麻烦。
回来就回来了,愣在那里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先去后面房间待着,别在这里碍眼,冲撞了客人。
没有问候,没有关心这三年如何。
只有驱逐,像对待一条不小心跑进客厅的野狗。
林未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滑过。父亲的不耐,母亲的厌弃,妹妹的伪善。
她胸腔里那点微弱到可笑的重逢希冀,或者说,对家这个字眼最后一丝本能的渴望,在这一刻,被这些目光碾得粉碎,风一吹,连痕迹都没剩下。
她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发哑,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转身,依言走向通往佣人房的走廊方向。
身后,派对的笑语声重新响起,更加热烈,仿佛她这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那热闹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走廊尽头昏暗,与客厅的璀璨仿佛两个世界。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
‘别碰妹妹的颜料,你永远学不会她的高雅。’赵婉捏着鼻子的声音,尖锐地刺破记忆。
那是在她刚被认回这个家不久。她看着林染画架上绚烂的色彩,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一点那柔软的油彩,冰凉的、细腻的触感让她心生好奇。赵婉像是看到了什么病毒,猛地拍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手背瞬间红了。
林染当时就站在一旁,微微蹙着眉,语气温柔又带着一丝委屈:姐姐,这颜料很贵的,而且……需要技巧才能用。
赵婉立刻把她护在身后,仿佛林未是什么会伤人的野兽。
那盒被林未指尖玷污了的昂贵颜料,最后被赵婉整个扔进了垃圾桶。
‘替你妹妹坐三年牢,这是你唯一的价值。’
林国栋的声音冰冷无情,那份离婚协议被他甩在她面前,纸张散落一地。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命令。
林染当时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哭泣,肩膀耸动,梨花带雨。爸爸,不要逼姐姐……都是我不好,是我没处理好和秦峰的关系,才让他误会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推他妈妈,我只是去解释……怎么会变成故意伤害……
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赵婉心疼地搂着她,怒视着林未:你看看你妹妹!她这么善良,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你反正从小在泥地里打滚,皮实惯了,你去顶罪,正好!也算你为这个家做点贡献!
她试图看向站在一旁的秦峰,她唯一的希望,那个说过会永远保护她的竹马。
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沉默地走过去,递了一张手帕给林染。那一刻,林未的心沉到了底。
‘看看监控,她戴着手铐的样子多可笑。’
这是她在警局拘留室里,隔着冰冷的铁栏,无意间听到的。秦峰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轻佻又残忍的笑意。
她猛地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秦峰搂着眼睛红肿却依偎在他怀里的林染,正指着监控屏幕。
屏幕很小,画面模糊,但她能看到那个戴着手铐、缩在角落的瘦小身影,头发凌乱,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林染似乎不忍看,把脸埋进秦峰胸口。秦峰低笑着安慰她:别怕,都过去了。看,她替你受罪,天经地义。
那一刻,林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捏得粉碎。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回忆的寒冰尚未褪去,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甜腻的香水味靠近。
林未睁开眼。
林染端着一小碟精致的蛋糕,站在她面前,笑容无懈可击,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探询。
姐姐,怎么躲在这里吃点东西吧里面的客人你都不熟,出去也不自在。她将蛋糕递过来,语气温柔体贴,这三年,辛苦你了。里面有你爱吃的……呃,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抱歉,我好像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林未没接那碟蛋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林染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语气变得理所当然:对了,明天陈导有个新戏开幕酒会,指名要我也去呢。但我明天要去美术馆准备新的展品,时间冲突了。
她往前又递了递蛋糕,声音放软,带着惯有的、让人无法拒绝的撒娇意味:姐姐,你替我去一趟好不好就在希尔顿酒店,很简单的,露个面就行。反正你现在……也没别的事做。
空气似乎凝滞了。
走廊昏暗的光线落在林未脸上,映不出半分情绪。她看着林染,看着那张精心描画、写满了无辜和理所当然的脸。
三年牢狱,替罪之辱,仿佛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轻飘飘地就被一句替我去酒会覆盖了过去。
她甚至懒得问一句,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
见林未不语,林染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但笑容依旧甜美:姐姐
林未缓缓抬起手。
林染以为她终于要接蛋糕,嘴角刚勾起满意的弧度。
却见林未的手轻轻一拂,精准地打在了碟子边缘。
啪嗒!
精致的瓷碟摔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块漂亮的奶油蛋糕砸在地上,糊成一摊难看的、甜腻的污渍。
林染惊得低呼一声,猛地后退一步,错愕地看着林未,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林未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没有任何躲闪地,落在林染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怯懦、隐忍,或者试图讨好而不得的卑微,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平静之下,却透着冰冷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异常沙哑,每个字都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喉咙。
林染,她说,你的戏,还没演够吗
林染彻底愣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客厅那边的注意。
赵婉最先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怎么了又出什么……话没说完,她就看到地上摔碎的蛋糕和碟子,以及小女儿那副受了惊吓、委屈又无措的样子。
她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想也不想,对着林未厉声斥责:林未!你一回来就搞事情!染染好心给你拿吃的,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敢摔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立刻给你妹妹道歉!
林国栋和秦峰也闻声走了过来。
林国栋面色不虞,看着地上的狼藉和眼眶迅速红起来的林染,对着林未便是呵斥:不像话!刚出来就惹是生非!你的教养呢
秦峰则第一时间护到林染身边,皱着眉看向林未,眼神里带着失望和淡淡的谴责:小未,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染染只是关心你。
林染适时地抽泣了一下,拉住秦峰的胳膊,小声解释:阿峰,别怪姐姐……可能,可能里面的日子太苦了,姐姐心情不好……是我不该来打扰她……
她越是这么说,赵婉就越是心疼愤怒,指着林未的鼻子:你看看你妹妹!到现在还帮你说话!你呢烂泥扶不上墙!赶紧给我滚回房间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指责和偏袒,林未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沙哑、破碎,带着一种极其怪异的腔调,听得人头皮发麻。
所有人都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笑了几声,缓缓止住,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死寂,反而燃起一种幽冷的、近乎疯狂的光。
她逐一看向眼前这些人——她的生身父母,她曾倾心信赖的竹马,她那个鸠占鹊巢、演技精湛的妹妹。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染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道歉她重复着赵婉的话,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斤重压,你们,她慢慢扫过赵婉、林国栋和秦峰,和她,目光定回林染脸上,是不是都忘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那三年牢,我是替谁坐的
一瞬间,万籁俱寂。
赵婉脸上的怒容凝固了。
林国栋的呵斥卡在喉咙里。
秦峰护着林染的手臂僵硬了一下。
林染的抽泣声戛然而止,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变得苍白,眼底第一次真正浮现出清晰的恐慌。
林未将他们每个人的反应收于眼底,那抹冰冷的笑意在唇边扩大,却丝毫未抵达眼底。
她没再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径直转过身,踩着地上那摊甜腻的污秽和瓷片碎片,一步一步,走向那间属于佣人的、狭窄的客房。
她的背影挺直,决绝,带着一种近乎摧枯拉朽的冷漠。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和几张煞白惊惶的脸。
回到那间狭小逼仄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气息。除了一张硬板床,一个旧衣柜,再无他物。与外面别墅的奢华相比,这里像个被遗忘的角落。
林未反手关上门,却没有落锁。
她不需要锁。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东西,也不会再有什么亲人突然带来关怀。
她走到房间唯一的椅子旁,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背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用厚实牛皮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她的动作很慢,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不是源于恐惧或激动,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牛皮纸被一层层揭开。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珍宝,只是一叠大小不一的画纸。纸张粗糙,甚至有些泛黄,边缘卷曲磨损得厉害。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铅笔痕迹,有些线条凌乱潦草,像是情绪失控时的发泄;有些却精准得可怕,勾勒出扭曲的栏杆、狭窄的窗口、还有一个个模糊却眼神空洞的人影。
最多的,是重复的、癫狂的图案——破碎的蝶翼,被荆棘缠绕,却又以一种倔强的姿态,试图冲向某个看不见的光点。
这些画,是她在监狱三年,用尽一切办法——省下吃饭的纸张,捡来别人丢弃的铅笔头,在熄灯后借着走廊微弱的光线——偷偷画下的。
是她在无望深渊里,唯一没有熄灭的疯长的恨意与无声的尖叫。
她一张张抚过那些画面,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凹陷的笔迹。那些被囚禁的日日夜夜,冰冷的墙壁,恶意的目光,还有蚀骨的孤独,仿佛都透过这些画纸,重新涌入身体。
但她眼底,再也没有了曾经的绝望。
只剩下冰冷的决意。
她从画纸最底下,抽出一张稍显不同的纸。那是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页,被反复折叠又展开,边缘已经起毛。
上面赫然印着——
【新世纪国际艺术拍卖会
|
新锐艺术家专场】
时间:明日下午两点。
地点:市中心艺术中心展厅。
巨大的展厅背景图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印着一幅小画的缩略图。那画面,风格竟与她手中这些癫狂的画作,有着惊人相似的神韵,只是更加成熟,更加收放自如,也更加……价值不菲。
宣传页的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手写记号。
一个墨色的字母:W。
林未的指尖,恰好按在那个字母上。
窗外,隐约还能传来别墅客厅里模糊的笑语声,那是属于林染他们的浮华世界。
窗内,昏黄的灯光下,林未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张宣传页紧紧攥在掌心,揉皱,又一点点抚平。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
第二天,下午一点五十分。
市中心艺术中心展厅外,豪车云集,衣香鬓影。媒体记者长枪短炮守候在红毯两侧,闪光灯此起彼伏。
这才是真正的名流盛会,与昨夜林家那个小派对不可同日而语。
林国栋、赵婉带着林染,正与几位颇有分量的艺术评论家寒暄。林染一身高级定制小礼服,妆容精致,言笑晏晏,依旧是人群中的焦点。林国栋脸上带着得体的笑,赵婉则不时替女儿整理一下并不存在的碎发,满眼骄傲。
秦峰也来了,一身熨帖西装,站在林染身侧,姿态保护意味十足。他目光偶尔扫过入口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林未还没到。
赵婉趁着间隙,压低声音对林国栋抱怨:那个死丫头,是不是不敢来了我就知道她上不了台面,净会给我们丢人!
林国栋脸色也不太好看:哼,她要是敢耍花样,以后有她好果子吃!
林染柔声劝道:爸爸,妈妈,别生气。姐姐可能只是路上堵车了。她答应了我的,一定会来的。她语气笃定,眼底却掠过一丝隐秘的得意。她笃定林未不敢违逆,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秦峰皱了皱眉,没说话。他隐约觉得,昨晚那个眼神冰冷的林未,有些不同了。但他很快甩开了这个念头,一个刚出狱、一无所有的女人,还能翻出什么浪
一点五十八分。
拍卖会即将开始,嘉宾陆续入场。
就在林家几人几乎认定林未不会出现,准备带着不满入场时——
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是镁光灯的疯狂闪烁,而是一种奇异的、逐渐弥漫开的寂静。
有人下意识地让开了道路。
一道身影,逆着光,缓缓步入了展厅入口大厅。
没有华丽的礼服,没有精致的妆容。
甚至还是昨天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套在她清瘦的身板上,空荡荡的。
头发简单扎在脑后,露出清晰而疲惫的脸部轮廓,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她就那样一步步走来,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脚步很轻,却像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
与周围珠光宝气的一切,形成一种尖锐刺眼的对比。
无数道目光投向她,惊诧、好奇、打量、轻蔑。
林家人也看到了她。
赵婉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涌上更大的恼怒,觉得她这身打扮简直是来砸场子的。林国栋面色阴沉。秦峰眼底闪过复杂,最终化为一丝不耐,似乎觉得她又在用这种方式博取关注。
林染则迅速调整好表情,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担忧的温柔笑容,主动迎上前两步:姐姐,你终于来了!我们都快担心死了,快……她伸出手,想去拉林未,姿态亲昵自然。
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林未的衣袖。
林未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她,没有看到林家任何人,没有看到秦峰。
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们,越过了所有投射过来的视线,笔直地、定定地望向展厅最深处,那个灯光最璀璨、人群最聚集的主展台。
她径直从林染身边走了过去。
无视了林染僵在半空的手,和脸上那瞬间碎裂的完美笑容。
无视了赵婉快要喷火的眼睛。
无视了林国栋警告的瞪视。
无视了秦峰错愕的神情。
她一步一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像一艘沉默的破冰船,驶向既定的目标。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这个与现场格格不入、却散发着诡异强大气场的女人。
她想要做什么
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林未走上了主展台。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让她苍白的脸看起来几乎透明。
主办方的负责人和保安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拦。
却见她从那个旧帆布包里,取出一卷画纸。
她缓缓地,将画纸展开。
那上面画的,正是宣传页上那幅风格癫狂、充满冲击力的画作——《破茧》。
台下有识货的收藏家和评论家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这幅画是本次拍卖会最受瞩目的新人作品之一,传闻作者W极其神秘,身份成谜。
林未拿着那幅画,目光第一次,缓缓扫过台下。
扫过了脸色骤变的林家人,扫过了震惊的秦峰,最后,落在了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剧烈收缩的林染身上。
她看着林染,嘴角极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残酷的弧度。
然后,双手握住画纸两端。
嘶啦——!
清脆响亮到极致的声音,通过展台上细微的麦克风电流,传遍了整个骤然死寂的展厅!
那幅备受期待、价值不菲的画作,在她手中,从中间被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碎片飘然落下。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瞪大了眼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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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未将撕成两半的画纸,随手扔在地上,像是丢弃什么垃圾。
她微微向前倾身,靠近离她最近的一个麦克风。
声音透过音响设备传出来,沙哑,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力量,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劳各位费心。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最后一次,钉死在林染那张彻底失了血色、写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脸上。
从今往后,林染小姐的污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死了。
说完,她直起身,再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走下展台,朝着展厅出口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去。
身后,是爆炸开的死寂,以及即将掀翻屋顶的巨大哗然。
林染猛地后退一步,身体摇摇欲坠,被秦峰手忙脚乱地扶住。
赵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林国栋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闪光灯终于后知后觉地、疯狂地亮起,追逐着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
但她一次头也没有回。
径直走入展厅外炽烈的阳光里,将那所有的混乱、惊愕、愤怒与不堪,彻底抛在了身后。
抛在了那个,名为家的废墟之后。
展厅外的阳光炽烈得近乎残忍,将林未苍白的面孔照得几乎透明。身后是骤然爆发的、被厚重玻璃门急速隔绝的哗然与骚动,像一出突然被掐断了声音的默剧。
她一步未停。
高跟鞋她没有。华服她不配。她只有脚下这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和一身与这流光溢彩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灰败。但她走得很稳,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踩碎了过去三年,乃至被认回林家后所有隐忍卑微的岁月。
没有回头。一眼都没有。
一辆黑色的轿车,线条流畅而低调,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却并无探究或怜悯,只是一种纯粹的、等待指令的平静。
他并未下车,只是微微侧首。
林未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内冷气开得足,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瞬间将外界的燥热与喧嚣彻底剥离。
走吧。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在展厅里那种刻意维持的、冰封般的平静,只剩下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巨大的疲惫。
男人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将那座仍在持续发酵着惊天新闻的艺术中心飞速抛远。
他叫顾衍,国内顶尖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擅长打各种看似不可能的官司,尤其精通商业与知识产权领域,以冷静、高效、从无败绩闻名。同时,他也是国际上数家顶级艺术基金和拍卖行的隐秘法律顾问,代号W作品的版权与交易合约,最早便是经他之手处理,条款苛刻,滴水不漏。
林未在狱中最初那些混乱绝望的日子里,凭借记忆里偶然瞥见过的一则关于他的极端案例报道,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通过极其艰难的方式,将一封潦草却蕴含着惊人力量与证据线索的信,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她赌赢了。顾衍看到了那封信背后巨大的不公,以及……更重要的,那被污秽掩盖的、璀璨的艺术价值。一场跨越数年的秘密合作与布局,就此展开。今天的撕画,不过是计划中早已写定的、公开的第一章。
车内的寂静持续了很久。
直到林未缓缓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才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一下,一下,敲打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顾衍递过来一瓶拧开盖的冰水。
需要去医院吗他的声音平稳,不带多余情绪,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询问。他见过太多当事人在这种剧烈冲突后的应激反应。
林未接过水,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摇摇头:不用。去你之前准备的住处。
好。
车子驶向城东一个安保极其严格的高档公寓小区。这里隐私性极好,狗仔绝无可能闯入。
接下来的几天,外界关于W身份揭秘、林家真假千金、替罪入狱、拍卖会撕画事件的报道甚嚣尘上,各种猜测、爆料、阴谋论层出不穷,几乎掀翻了整个社交媒体和财经艺术版块。
林家的电话被打爆,公司股价连续跌停,合作方纷纷提出质疑暂缓项目。林染昔日善良才女的人设崩塌得彻彻底底,被贴上了恶毒白莲花、窃取姐姐人生与荣誉的标签,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哭闹不止。
赵婉焦头烂额,一边试图联系林未问清楚(实则是想施压和控制舆论),一边还要安抚崩溃的林染,咒骂林未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回来讨债的。
林国栋暴怒却又无计可施,公司的危机和家族的丑闻让他颜面尽失,他试图动用关系压新闻,却发现有一股更强硬、更隐秘的力量在背后推动着一切,让他屡屡碰壁。
秦峰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痛苦之中。
拍卖会那天,林未撕画后决绝离开的背影,像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烙进了他的脑子里。他试图去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发现过去的认知正在寸寸崩塌。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跟在他身后、笑容怯懦却真诚的林未;想起她被认回林家时那份小心翼翼和讨好;想起她出事前曾几次试图向他解释,却被他以染染那么善良,你怎么总针对她为由粗暴打断;想起她入狱后,他去探视(更多是替林染去确认她是否安分),她总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从最初的期盼,到后来的绝望,最后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还有林染……他记忆中那个永远需要保护、纯洁无瑕的女孩,真的如林未所言、如那些逐渐被挖出的证据所示,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吗
他鬼使神差地开始回想更多细节:那次所谓的故意伤害,林染的证词确实有几处细微的、当时被忽略的矛盾;母亲(秦峰母亲)后来也曾含糊地提过,当时情况混乱,她好像不是被推,而是自己没站稳……还有那些他以为只是林未嫉妒而说的诋毁……甚至昨晚,他心烦意乱想去林家找林染问清楚,却无意在门外听到林染对着赵婉哭诉: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我也没想到会闹那么大……谁知道她那么傻真的去顶罪……
轰隆一声。
秦峰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脚下碎裂。他一直守护的,竟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一次次为了维护林染,而亲手将那个真正需要保护、曾真心信赖他的女孩,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悔恨和罪恶感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发疯似的开始寻找林未。打电话(早已是空号),去林家围堵(被佣人拦在外面),去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但他发现,林未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而此刻的林未,正待在顾衍提供的安全屋内,对窗外的风暴置若罔闻。她拉黑了所有林家和秦峰的联系方式,需要处理的事情,全部通过顾衍及其助理进行。
她需要时间休息,恢复体力,更重要的是,修复那颗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她知道,撕画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法律程序、财产清算、与林家彻底割裂,才是硬仗。
顾衍效率极高。几天后,他便带着整理好的文件上门。
这是针对林染诬陷你故意伤害罪的翻案申请材料,证据链已经基本完整,包括当时事发地点附近一个损坏却未被警方记录的私人监控探头最近恢复的数据,以及……你父亲当初为了让您顶罪,向某些人员行贿的证据复印件。顾衍将文件推到她面前,语气冷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一旦提交,林染将面临刑事调查。林国栋先生也会被牵连。
林未一页页翻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和证据截图,指尖微微发凉,但眼神却没有任何动摇。
提交。她吐出两个字。
另外,这是基于您生母遗嘱(虽然被赵婉篡改隐藏,但原件已被顾衍找到)以及您成年后本应获得的林家股权和信托基金的追索文件。由于林国栋先生多年的违规操作和转移,过程会比较复杂,但胜算很大。顾衍又推过另一份文件。
追。林未的回答依旧简洁。
顾衍看着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情绪。他见过太多人在这种时候被情绪吞噬,或贪婪,或恐惧,或犹豫不决。但林未没有,她冷静得可怕,目标明确,意志坚定。
最后,顾衍顿了顿,关于您‘W’身份的公开和后续艺术合作邀约,这是几家最具分量的画廊和艺术机构的提案,您可以看一下。当然,一切以您的意愿为准。
林未的目光终于从法律文件上移开,落在那些装帧精美的艺术提案上。她沉默了片刻。
暂时不急。她说,等这些事情了结再说。
她需要先彻底埋葬过去,才能以全新的身份真正重生。
顾衍点头:明白。
就在顾衍收拾文件准备离开时,门禁系统响起提示音。监控画面显示,楼下大堂里,秦峰正不顾保安的阻拦,情绪激动地试图冲上来。他憔悴了很多,眼下乌青,胡子拉碴,早已没了往日贵公子的翩翩风度。
林未!我知道你在上面!你让我见你一面!就一面!我有话跟你说!求你了!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绝望的嘶哑。
林未看着屏幕上那张扭曲痛苦的脸,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顾衍看向她:需要处理吗
林未摇了摇头,拿起旁边一份关于林家最近股价暴跌的分析报告,淡淡地对顾衍说:麻烦顾律师,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什么话
林未的指尖点在报告上林家巨额亏损的数字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告诉他,比起听他的忏悔,我更乐意看林家破产。
顾衍镜片后的目光微闪,点了点头,拿起内部通话器,向楼下保安传达了指令。
屏幕里,秦峰听到保安转述的话后,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林未收回目光,继续翻看手中的文件,再也没有向屏幕瞥去一眼。
有些伤害,无法弥补。有些过错,永不可恕。
她的未来,不会再与这些人有任何交集。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脊背上。
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她手握利刃,无所畏惧。
而她的未来,也将在彻底清扫完过去的废墟后,重新铺开。或许会有新的风景,新的人。比如这位冷静高效的顾律师,似乎……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合作者那么简单。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她只需向前走,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