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那声破了音的嘶吼,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破了院子里那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平静。
快!快!拿东西来!压住棺盖!快啊!!
死寂被瞬间砸碎,恐慌像炸了窝的马蜂,嗡地一声席卷开来。外面乱成一团,脚步声、惊叫声、碰撞声、还有不知道谁打翻了什么东西的碎裂声,混乱地搅在一起。
但我瘫坐在灵堂冰冷的地上,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而遥远。我的眼睛,我的全部神智,都被眼前这极致恐怖的景象死死钉住了——
幽绿摇曳的烛光下,奶奶的遗像仿佛活了过来,整张照片都被那喷涌的黑红色粘液糊住了,那粘液浓稠得像是腐败的血肉混合物,不再是滴落,而是成股地往下淌,疯狂地污染着供桌。那口厚重的黑漆棺材,此刻正从内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狂暴撞击!
哐!哐!哐!
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整个棺盖都在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撞击都让棺身移位几分,与底下垫着的长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固定棺盖的那些木楔(我们当地叫寿钉,通常只是象征性地虚扣,并未真正钉死)在疯狂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崩飞出来!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井腥味几乎凝成了实质,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蒙在我的口鼻之上,我张着嘴,却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灌满了那来自井底最深处的腐朽与怨毒。
它要出来了!六叔公说的那个东西!它等不及了!它要在第七夜的最后时刻,把我们都拖进去!
愣着干什么!帮忙啊!
我爹第一个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强装的不耐烦,而是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他身后跟着三伯和另外两个堂叔,几人脸上都没了人色,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口疯狂震动的棺材。
压住!用身体压住它!我爹嘶吼着,整个人不顾一切地扑到了棺盖上,用自身的重量死死抵住那不断向上拱起的恐怖力量。
三伯和堂叔们也反应过来,纷纷效仿,三四条汉子拼尽全力压在那不断弹动的棺盖上,像压在一口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他们的身体随着下面的撞击而剧烈起伏,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扭曲,汗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孝服。
咚!又是一下巨力撞击,压在最上面的一个年轻堂叔直接被颠得滚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呼,眼神里全是骇然。
不行!压不住!这东西力气太大了!三伯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喊道。
找……找绳子!粗绳子!把棺材捆起来!我爹趴在棺材上,扭头冲着外面剩下的人吼,他的声音因为身体的震颤而断断续续。
外面的人如梦初醒,慌乱地跑开去找绳子。
就在这时,棺材里的撞击声突兀地停了一瞬。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刚才疯狂的撞击更让人心悸。压在上面的几个人都僵住了,惊疑不定地互相看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敢有丝毫放松。
灵堂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我们粗重凌乱的呼吸声。
那短暂的、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大概不到三秒。
然后——
咯吱……咯吱吱……
一种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棺材里传了出来。
那不是撞击,而是……刮擦。非常尖锐,非常用力,像是有人用长长的、坚硬的指甲,在从内部一下下地、坚持不懈地刮挠着棺盖的内壁!
那声音尖锐得刺耳,刮在木头上,也刮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它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的恶意,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仿佛不把这层阻隔抠穿,就绝不罢休。
啊——!压在上面的一个堂叔终于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凌迟,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从棺材上翻了下来,瘫在地上瑟瑟发抖,裤裆处迅速湿了一片。
恐惧是会传染的。剩下的两人也明显动摇了,身体开始发抖。
顶住!都他妈给我顶住!我爹眼睛血红地怒吼,但他的声音也在发颤。
绳子来了!绳子来了!外面的人终于连拖带拽地抱来一大捆粗麻绳。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开始往棺材上缠绕绳子,试图将它五花大绑。但棺材还在微微震动,里面的刮挠声一刻未停,甚至更加急促,像是在嘲笑他们的徒劳。
我依旧坐在地上,看着这混乱疯狂的一幕,看着那些平日里还算稳重的长辈们此刻惊慌失措、丑态百出的样子,看着那口不断发出恐怖声响的黑棺,看着奶奶那被污血般粘液覆盖的遗像……
一个冰冷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砸进我的脑海:他们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他们早知道奶奶不是正常死亡,早知道有换替这回事!他们之前的沉默、否认、呵斥,全都是伪装!他们想瞒过去,想熬过这一夜!他们甚至可能……可能对奶奶的死因都一清二楚!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远比棺材里的东西更刺骨。
爹!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他身边,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嘶哑地质问,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奶奶到底怎么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啊!
我爹正全力压着棺材,被我猛地一扯,身体一晃,差点被棺盖拱开。他猛地扭过头,那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我,里面充满了暴戾、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
滚开!小兔崽子!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咆哮着,一把将我推开。
我踉跄着撞在供桌上,供桌摇晃,香炉倾倒,香灰洒了一地。那粘稠的黑红色液体沾到了我的手上,冰冷粘腻,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
就在这时,棺材里的刮挠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哼唱声。
声音很轻,很模糊,断断续续地从棺材缝隙里飘出来。
调子很老,很古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韵味。
是我奶奶生前有时候会哼的……哄孩子睡觉的小调……
但此刻由棺材里的东西哼出来,却扭曲、走调,每一个音符都浸泡在井水的腥气和冰冷的恶意里,让人听得汗毛倒竖,心脏骤缩。
压着棺材的几个人彻底僵住了,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神直勾勾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娘……我爹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就这一声,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
哼唱声戛然而止。
咔!
一声脆响!棺盖靠近头部的位置,一根粗长的、原本只是虚扣着的寿钉,在内部持续不断的刮挠和某一记精准的撞击下,猛地从内部被顶得蹦飞了出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露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
几乎同时,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恶臭的井腥气如同实质的黑色气流,从那个洞里喷涌而出!
紧接着,一只手猛地从那个破洞里伸了出来!
那不是正常人的手!那手苍白浮肿得厉害,皮肤被泡得皱皱巴巴,满是深一道浅一道的划痕和淤泥,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绿色的、像是腐烂水草的东西。它疯狂地、胡乱地向外抓挠着,五指扭曲成一种怪异的爪状,似乎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抓住一个替身!
啊——!
这一次,连我爹也彻底崩溃了。他和剩下的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连滚带爬地从棺材上跌下来,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缩,只想离那口棺材越远越好。
灵堂里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有人想往外跑,却腿软得摔倒在地。
那只浮肿惨白、沾满井底污秽的手,还在那个破洞里徒劳而疯狂地抓挠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棺盖在其他地方依旧被绳子和我爹他们刚才仓促压上去的重物勉强束缚着,但那个破洞,就像一个不断喷涌着绝望和恶意的泉眼,宣告着一切的伪装和侥幸都已破碎。
我站在原地,离那口棺材最近。冰冷的恐惧像毒液一样流遍我的四肢百骸,但我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后退。也许是极致的恐惧反而带来了一种诡异的麻木,也许是那个关于他们全都知道的冰冷念头冻结了我的行动。
我看着那只不断抓挠的手,看着那个黑洞洞的缺口,看着吓得瘫软在地、丑态百出的亲人们。
说!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却异常尖锐地刺破了混乱的喧嚣,直指我爹,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奶奶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最后那几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爹猛地抬起头,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眼神涣散,充满了被戳破最深层秘密的绝望和疯狂。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旁边的三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放屁!小崽子你胡说什么!娘是自己掉井里的!是自己掉下去的!
但他的否认,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自己掉下去的我指着那只还在抓挠的、来自井底的手,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那这是什么!啊!这到底是什么!你们早就知道会这样是不是!你们早就知道她会回来!是不是!
我的逼问像一把把刀子,捅破了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是……是井里的‘那个’……是换替……一个年纪稍轻的堂叔心理防线最先崩溃,瘫在地上哭嚎起来,六叔公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啊!被盯上了就跑不掉……跑不掉……
闭嘴!我爹猛地扭头,狰狞地吼道,试图阻止他说下去。
但已经晚了。
那堂叔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指着供桌上那副还在渗漏黑红粘液的遗像,语无伦次地哭喊:那照片……那照片第一天晚上就开始流这黑水……我们就知道……知道‘它’认准了……要把我们都拖下去替命啊!
第七夜……第七夜它一定会出来……
我们没办法……没办法啊……找了人来看,都说没办法……只能熬……熬过今晚也许就……
信息碎片杂乱地涌来,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他们不仅知道,他们一直在恐惧中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他们所谓的守灵,根本不是出于哀悼,而是抱着渺茫的侥幸,在等待一场审判!
而我的奶奶……她的死……
就在这时,那只疯狂抓挠的手,动作突然停滞了一下。
然后,它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改变了姿态。它不再胡乱挥舞,而是五指微微蜷缩,像是在感受着什么。最后,那浮肿惨白、指甲塞满污垢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瘫倒在地的我爹。
整个灵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的哭喊声、尖叫声,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只指向我爹的手。
我爹脸上的疯狂和狰狞瞬间冻结,然后转化为一种极致的、无法形容的恐怖。他的眼睛瞪大到几乎裂开,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那只指向他的手指。
不……不……他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的气音,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别找我……别找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我的头顶。
不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棺材里的那只手,依旧固执地、带着冰冷恶意地指着他。
啊——!我爹终于彻底崩溃了,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手脚并用,像是要逃离那只手的指控,
不是我推的!是你自己没站稳!是你自己掉下去的!是你自己!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推……掉下去……
所以……奶奶不是失足
是被我爹……推下了井
剧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我的喉咙,我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嘴里蔓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巨大的震惊、背叛和恶心。
周围的叔伯们也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爹。
建国……你……三伯张着嘴,声音发颤。
我爹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恐惧世界,对周围的目光毫无所觉,只是抱着头,蜷缩在墙角,一遍遍地嘶吼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时糊涂……她说要去找支书说理……说咱家宅基地的事……我怕她惹祸……我去拦她……就在井边……我没用力……真的没用力……她自己没站稳……滑下去了……滑下去了啊……
他语无伦次地忏悔着,将那个压抑了七天的、可怕的秘密嘶吼了出来。
争吵,推搡,失足落井。
然后,井里的那个东西,顺着这桩充满怨气和非正常死亡的契机,爬了上来,冒充了我的奶奶,等待着在第七夜,将所有的知情人、所有的血亲,都拖入井底,完成它的换替。
这一切,竟然源于我爹的一时失手(或者更糟)
而他们,我的这些亲人们,为了掩盖我爹的过失,或者说,为了逃避责任,竟然选择了共同隐瞒真相,甚至可能默认了让这个换替的奶奶回了家,然后抱着渺茫的希望,祈祷能熬过第七夜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吞没。我看着那个蜷缩在墙角、失魂落魄、不断忏悔的男人,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陌生和……憎恶。
嗬……嗬嗬……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魂不守舍时,一阵极其怪异的声音,从棺材那个破洞里传了出来。
像是漏气的风箱,又像是湿漉漉的喉咙里挤出的笑声。
那只指向我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缩了回去,消失在了黑洞之后。
然后,一张脸,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那个破洞里挤了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浮肿、苍白,被棺盖的破洞边缘挤压得变形。皮肤湿漉漉的,沾满了黑绿色的井泥和腐烂的水藻。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和脸颊上,滴着浑浊的水滴。
但它的五官……那被泡得肿胀变形的五官轮廓,依稀还能看出我奶奶的样子!
只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完全不是人类该有的!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死寂的漆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微型水井!
此刻,那双漆黑的、非人的眼睛,正透过破洞,死死地、精准地盯住了蜷缩在墙角的我爹!
它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无比诡异、无比怨毒的笑容。
嗬……找到……你了……
一个模糊不清、含混着井水咕噜声的音节,从它咧开的嘴里挤了出来。
不——!我爹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惨叫,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棺材里的东西似乎满意了。它开始更加用力地从那个破洞里往外挤!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变形扭曲的脸庞不断摩擦着粗糙的木茬,但它仿佛毫无痛觉,只是执着地、疯狂地要钻出来!
棺盖在其他地方被绳子勉强捆着,但在这个破洞处,木头已经开始龟裂,缝隙在扩大!
跑……跑啊!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幸存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剩下的人如梦初醒,哭爹喊娘地朝着院外疯狂逃窜,甚至没人去管晕死在地上的我爹。
我也被求生的本能驱动着,转身想跑。
但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的目光扫过了供桌。
奶奶那被黑红色粘液彻底覆盖的遗像,不知何时,那粘液不再流动,而是凝固了,像一层半透明的、污秽的血痂。而血痂之下,照片上奶奶那双原本带笑的眼睛……
也变成了一片空洞的、漆黑的绝望。
仿佛有两个无形的漩涡,在那照片里旋转,要將我的灵魂吸进去。
我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六叔公!那个唯一提前警告过我、然后莫名昏倒的老人!
我不能把我爹丢在这里!无论他做了什么,他是我爹!我也不能丢下可能知情的六叔公!
爹!我咬牙吼了一声,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和恶心,冲到我爹身边,试图把他拖起来。他死沉死沉,完全失去了意识。
棺材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那个破洞正在被越撑越大!那颗湿漉漉的、长着漆黑眼睛的头颅,已经挤出来大半!它扭曲的脖子转动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移向我!
被它盯住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冰冷和窒息感攫住了我,仿佛一瞬间被拖入了冰冷的井底深处!
跑!必须跑!
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半拖半拽地把我爹往灵堂外面拉。
就在我快要拖着他冲出堂屋门槛的瞬间——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身后传来!
整个棺盖,终于彻底被从内部撞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井底淤泥百年腐臭和血腥味的恶风,猛地从身后扑来,吹得我后脑勺发麻!
我甚至不敢回头!用尽吃奶的力气,拖着我爹沉重的身体,踉跄着冲出了堂屋,冲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空无一人,那些叔伯早就跑得没了踪影。白灯笼还在风中摇晃,投下惨淡的光。
砰…砰…砰…
身后,堂屋里,传来了一种沉重、湿黏、拖沓的脚步声。
有什么东西,从彻底破碎的棺材里,出来了……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
我魂飞魄散,拼命把我爹往院门口拖。只要出了这个院子,跑到村子…
突然,我的脚踝被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量大得惊人,像是铁钳,瞬间让我动弹不得!
我爹还昏迷着,我根本无力同时拖着他和对抗身后的东西!绝望瞬间淹没了我。
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之时——
呔!秽物!安敢逞凶!
一声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喝声,如同旱地惊雷,猛地从院门口炸响!
紧接着,一道昏黄色的光芒亮起,并非电灯,而像是某种古老的油灯或烛火的光芒。
抓住我脚踝的那只冰冷粘腻的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带起一阵充满怨毒的、低沉的嘶嘶声,仿佛来自井底最深处的深渊。
我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
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干瘦佝偻,几乎撑不起身上那件宽大破旧的深色土布褂子。他一只手高高举着一盏样式古旧的青铜油灯,灯焰只有豆大一点,却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昏黄光晕,將周围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腥臭逼退了几分。另一只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是六叔公!
他竟然醒了!而且自己走了过来!
此刻的他,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昏聩和恐惧,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油灯光下闪烁着一种异常锐利和凝重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堂屋的方向。他干瘪的嘴唇紧抿着,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严肃和决绝。
娃子!把你爹拖到墙角灯影下来!快!六叔公头也不回地喝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如梦初醒,也顾不上问怎么回事,连拖带拽地把死沉的我爹弄到院墙根下,那盏青铜油灯光芒所能照耀到的边缘地带。一进入这光晕范围,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冷和窒息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砰…砰…
那沉重湿黏的脚步声停在了堂屋门口,似乎对六叔公手中的油灯光芒颇为忌惮,不敢轻易踏出。
借着灯光,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站在堂屋阴影里的东西。
它全身都湿透了,不断往下滴落着浑浊腥臭的井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身上穿着下葬时那身黑色的寿衣,但早已被井泥和水藻玷污得不成样子。它的身体肿胀不堪,皮肤是死人的惨白,上面布满了破溃和划痕。
而它的脸……正是刚才从棺材破洞里挤出来的那张脸!浮肿变形,沾满污秽,一双眼睛是彻底的非人的漆黑!此刻,它正用这双黑色的眼睛,怨毒地瞪着六叔公手里的油灯,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它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死寂、想要吞噬一切的恶意,几乎让空气都凝固了。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紧紧靠着我爹冰冷的身体,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六叔公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与那东西对峙着。他的背影在油灯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瘦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磐石般的坚定。
唉……六叔公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凉,老姐姐……收手吧……阳债阳偿,阴债阴还……强留不得,替不得……再走下去,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那东西对六叔公的话毫无反应,只是焦躁地在堂屋门口的阴影里挪动着脚步,发出湿漉漉的声音。它那双漆黑的眼睛,时不时地会越过六叔公,贪婪而怨毒地瞄向灯影下昏迷的我爹。
显然,它认定的第一个替身,就是他。
看来是说不通了……六叔公喃喃自语,摇了摇头,眼神骤然一厉,那就怪不得我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一直攥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扬了出去!
那是一把混合着东西!在油灯光下我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看到有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朱砂),有细小的颗粒(糯米),还有一些裁剪奇怪的黄色纸屑。
这些东西劈头盖脸地砸向堂屋门口的那个东西。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一阵剧烈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爆响!那东西被砸中的部位,尤其是脸上,瞬间冒起了阵阵灰黑色的烟雾,散发出一股更加浓烈的、蛋白质烧焦般的恶臭!
嗷——!!!
它发出了第一声清晰可辨的、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凄厉惨嚎!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痛苦和暴怒,震得我耳膜生疼!
它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剧烈地扭动着身体,双手疯狂地拍打着身上冒烟的地方。
六叔公一击得手,毫不停留,立刻将手中的青铜油灯往前一递,那豆大的灯焰猛地蹿高了一寸,昏黄的光芒变得更加凝聚,像一把光剑,直直刺向那东西!
光芒照映之下,那东西身上的黑气明显被压制了一些,它显得更加焦躁和愤怒,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却似乎真的畏惧这灯光,不敢轻易上前。
但它并没有退走。它徘徊在堂屋门口的阴影边缘,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它在等待,等待灯光熄灭,或者等待六叔公力竭。
六叔公举着油灯的手臂微微颤抖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维持这种对峙,对他这个年迈的老人来说极为吃力。油灯的灯焰,也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起来,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旦灯光熄灭,后果不堪设想!
娃子!六叔公突然急促地叫我,声音带着喘,我撑不了多久!这‘引魂灯’快没油了!灯一灭,就全完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那怎么办!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得把它引回井里去!它的根在井里!只有在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六叔公语速极快,听着!我现在用最后这点灯油,逼它往井那边退!你听着我的口令!我让你做什么,你就立刻做什么!一点都不能错!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我慌忙点头,手脚冰凉。
好!六叔公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油灯往前又递了几分,灯焰再次蹿高,逼得那东西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又不情愿地后退了一步。
乾坤借法,灯引归途!六叔公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他举着灯,开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前逼近,同时逼迫着那东西向着后院井口的方向后退。
每退一步,那东西就发出更加暴戾的嘶吼,周围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几分。
我紧张地跟在六叔公侧后方,心脏狂跳,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恐怖的身影和六叔公手中那盏摇曳的、似乎随时会熄灭的油灯。
一步一步,我们艰难地穿过院子,靠近通往后院的那道小门。
后院更加荒凉,杂草丛生。那口古老的废井,就静静地卧在院子的最深处,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张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口。越是靠近,那股井水的腥臭腐朽气味就越是浓烈。
终于,那东西被六叔公逼到了井口附近,距离那黑乎乎的井口只有几步之遥。
它似乎意识到了极大的危险,变得异常狂躁起来,不再后退,而是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身体微微弓起,仿佛随时要扑上来。
六叔公手中的油灯,灯焰已经缩回了豆大一点,并且明灭不定,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他的手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色苍白如纸。
就是现在!娃子!六叔公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我数三下!灯灭的瞬间,它会有刹那的恍惚!你什么都别管!用尽你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把它撞进井里!一定要撞下去!
把我……把它撞进井里!
要我直接去触碰那个恐怖的东西!
无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无法动弹!
一!六叔公已经开始计数,声音决绝。
那东西似乎也感觉到了最终时刻的来临,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二!六叔公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油灯的光芒黯淡到了极致。
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呼吸停止。
三!
噗——
随着六叔公最后一声落下,那盏青铜油灯的灯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丝昏黄的光明消失,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如同潮水般将整个后院吞没!
几乎在灯光熄灭的同一瞬间,我听到那东西发出了一声似乎是解脱又似乎是疑惑的、极其短暂的怪异音节。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六叔公的信任,压倒了所有的恐惧!我发出一声自己都听不懂的嘶吼,像是要吼出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凭着记忆中最后的位置,朝着井口的方向,埋头猛冲了过去!
我撞上了一个冰冷、湿黏、浮肿的东西!
那触感恶心至极,像是撞进了一堆泡烂发臭的肉里!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从那东西身上传来,几乎要将我弹开!
但我没有退!我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肩膀顶着它,双脚死命蹬着地面,推着它向后猛退!
嗷——!
那东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充满不甘和怨毒的咆哮!一双冰冷粘腻的手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力量大得吓人,瞬间让我无法呼吸!
但我冲撞的势头已经起来!我们两个人(或者说,一个人和一个怪物)纠缠在一起,踉跄着向后倒退!
一步!两步!
它的脚后跟绊到了井口的石沿!
下去!!!
我发出最后一声模糊的嘶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顶!
噗通!!!
一声沉重无比的落水声,猛地从井口深处传来!掐住我脖子的那双冰冷的手,瞬间松开了!
巨大的惯性让我也收不住脚,眼看就要跟着一头栽进井里!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瘦如柴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胳膊,将我从井沿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我瘫软在地,趴在冰冷的井沿上,捂着脖子,疯狂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叶火辣辣地疼。
井口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水花扑腾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充满极致怨念的嘶吼和咒骂,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
只剩下井底深处,隐约传来的、细微的水泡破裂的声响。
咕嘟……咕嘟……
像是那口古老的废井,刚刚饱餐一顿,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夜风吹过荒凉的后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些许那令人作呕的腥臭。
我瘫在井边,浑身脱力,不住地颤抖,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流了满脸。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后怕席卷了我。
六叔公站在我旁边,佝偻着腰,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一下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那盏已经熄灭的青铜油灯掉在地上。
过了许久,我才勉强缓过一口气,挣扎着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六叔公……它……它掉下去了……结束了吗
六叔公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走到井边,低着头,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眉头紧紧锁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掉下去……只是暂时把它送回了老巢……六叔公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换替’的因果已经种下,它的怨气又凭白添了这许多……这口井……往后怕是再也太平不了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那怎么办
六叔公摇了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青铜油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灯盏里的灰烬。
能怎么办填是填不掉的,它的根太深了。他叹了口气,只能守着,看着……
warning
村里人,尤其是娃子,离这口井远点……越远越好……
他顿了顿,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依旧昏迷在墙角的我爹,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至于你爹……等他醒了,该怎么说,怎么做……娃子,你自己掂量吧。有些债,逃不掉的。
六叔公说完,不再多言,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朝着前院走去。
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井沿边,望着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吞噬了恐怖也吞噬了至亲罪恶的黑暗,久久无法动弹。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啼。
天,快要亮了。
但我知道,有些黑暗,一旦落入,就再也无法被日光驱散。
它只会沉睡在井底,等待着下一个……失足者,或者,推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