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汴京的青瓦,小桃蹲在自家院子的石榴树下,手里攥着块刚浆洗好的月白细布,指尖被冷水浸得发僵,却浑然不觉。院门外传来石板路被踏响的噔噔声,她猛地抬头,看见石头披着件半旧的青布衫走进来,肩上还扛着捆新劈的柴,柴枝上沾着湿漉漉的草屑。
怎的蹲在这儿吹风石头把柴靠在墙根,脱下沾了雨的外衫递给她,刚从顾家回来六姑娘那边还好
小桃接过衣衫,胡乱往竹架上一搭,声音闷闷的：好,都好。姑娘说这几日天暖,让把廊下的蔷薇挪到东墙根,还说……说芸香那丫头学做的酥酪有进步,比我先前做的还细滑些。
石头看出她不对劲,挨着她蹲下来,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想六姑娘了
小桃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自去年冬月嫁过来,她搬离顾家潇湘苑已有半年,可心里头那根弦总绷着——总怕姑娘晨起没人递漱口水,怕夜里翻了身没人掖被角,怕厨房做的菜不合口,连个能说再添把笋丁的人都没有。
石头哥,她哽咽着说,你说我是不是太没良心了嫁了人,却总惦记着姑娘那边。昨日去送姑娘让绣的荷包,看见绿萼给姑娘梳头发,笨手笨脚把簪子都歪了,我站在旁边,手都痒得想抢过来……
石头叹了口气。他是顾廷烨身边的得力护卫,跟着主子走南闯北多年,性子本是粗疏的,却偏生娶了小桃这样心细如发的姑娘。他知道小桃自小跟着六姑娘,从盛家到顾家,十几年的情分早不是主仆,是比姐妹还亲的牵挂。
六姑娘不会怪你的。石头捡了片落在她发间的石榴花瓣,前日我去给侯爷回话,撞见六姑娘跟大娘子说话,还夸你呢,说你嫁了人也没忘本,送的那些酱菜比府里厨子做的合口。
小桃抽噎着摇头：那是姑娘心善,哄我呢。我嫁过来这半年,也就隔三差五去送些东西,哪还能像从前那样守着姑娘前几日姑娘淋了雨,有些咳嗽,我夜里躺这儿,总想着她是不是又踢了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说着,院门外又有动静,是顾家的小丫鬟春杏,撑着把油纸伞站在雨里：小桃姐姐,六姑娘让我来取你做的腌菜,说今日侯爷回来,想配着粥吃。
小桃眼睛一亮,立马站起身往厨房跑,脚步都带了风。石头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转头对春杏说：劳你跑一趟,进来喝杯热茶再走。
春杏笑着摆手：不了石头哥,姑娘还等着呢。对了,姑娘说让小桃姐姐别总挂着她,自家日子要紧,往后不用老送东西,府里啥都不缺。
石头应着,看着春杏撑伞走远,转头进了厨房。只见小桃正踮着脚从橱柜顶上够罐子,踮得鞋尖都离了地,额角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早上做馒头时蹭的。
慢着,我来。石头伸手把陶罐拿下来,里面是腌得油亮的黄瓜条,撒着芝麻和碎辣椒,是六姑娘最爱吃的。小桃仔细用油纸包了三层,又往里头塞了块刚蒸好的桂花糕：这是今早做的,姑娘爱吃甜的,让她配着腌菜吃,解腻。
石头接过包裹,看着她把罐口擦了又擦,忽然说：明日休沐,我陪你去顾家待一天吧。帮着扫扫院子,或是给六姑娘捶捶背,总比你在这儿瞎琢磨强。
小桃眼睛瞬间红了,却用力摇头：不行！哪有刚嫁过去的媳妇总往娘家跑的传出去让人笑话,也给姑娘丢脸。再说……芸香她们也该学着伺候姑娘了,我总在跟前,她们反倒放不开手脚。
她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把包裹系得格外紧,仿佛那不是腌菜,是她沉甸甸的心思。石头知道她的脾气,看着犟,实则最懂分寸,便不再劝,只说：那我送春杏到巷口,顺便去趟市集,买你爱吃的桃脯。
石头走后,小桃坐在灶台边,看着锅里温着的粥,忽然想起刚进盛家那会儿。她那时候才八岁,又瘦又小,被卖进盛府当丫鬟,是刚分了院子的六姑娘把她拉到身边,给她吃了块热乎的米糕,说：往后你就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
后来姑娘在盛家受委屈,她跟着偷偷抹眼泪；姑娘嫁去顾家,她扛着包袱跟在花轿后面走了半条街；姑娘生团哥儿那夜,她守在产房外,手心攥得全是汗。十几年的光景,她早把伺候姑娘当成了日子的本分,如今突然有了自己的家,反倒像丢了魂似的。
正发呆,院门外传来喵的一声,是顾家那只叫雪球的白猫,不知怎的跑来了,正蹲在门槛上,尾巴轻轻扫着地面。小桃赶紧起身把猫抱进来,摸了摸它的肚子：饿了吧姑娘让你节食,你准是偷跑出来找吃的。
她从碗柜里拿了块鱼干,掰成小块喂给猫,白猫蹭着她的手,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小桃摸着猫软乎乎的毛,忽然想起姑娘总说：小桃,你也该有自己的日子。等你嫁了人,我就放你走,让你安安稳稳过活。
那时候她总说不嫁,姑娘就笑她：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等你有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孩子,就知道日子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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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她真有了自己的院子,院子里有石榴树,有石板路,有疼她的石头哥,心里却总空落落的,像少了块最重要的拼图。
2
傍晚时分,石头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还顺便带了个消息：方才在顾家巷口遇见顾大嫂,说六姑娘今日胃口好,吃了两碗粥,还夸你腌的黄瓜好吃呢。
小桃眼睛亮了亮,忙着去热菜,脚步轻快了不少。石头看着她在灶台前转来转去,把桃脯倒进碟子里,又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忽然觉得,自家媳妇这心思,怕是这辈子都得挂在六姑娘身上了。
夜里躺在床上,小桃翻了个身,看见石头还没睡,正借着月光给她补袜子——白日里她蹲在树下浆布,袜子被树枝勾破了个洞。
石头哥,她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太傻了姑娘身边有那么多人伺候,我偏要瞎操心。
石头放下针线,把她往怀里搂了搂：不傻。人心里装着个念想,才活得踏实。你惦记六姑娘,是因为你重情分,这不是坏事。他顿了顿,又说,往后要是实在想,就去顾家待半天,我跟侯爷说一声,没人会笑话你。
小桃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慢慢暖了些。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床头的针线笸箩上,里面放着她给团哥儿绣的虎头鞋,针脚密得像鱼鳞。
其实姑娘也惦记着我呢。她忽然笑了,今日春杏说,姑娘让芸香学做我常做的荠菜团子,芸香总做不好,姑娘就说‘还是小桃的手艺好’,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石头也笑了：是,故意让你知道,她没忘了你。
小桃往他怀里蹭了蹭,闭上眼睛。
入夏后汴京多雷雨,夜里电闪雷鸣时,小桃总下意识往石头身边缩。石头知她怕黑,每次都醒着给她掖好被角,直到她呼吸匀了才敢合眼。这夜雷声格外响,小桃猛地坐起来,盯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发怔——恍惚间竟以为自己还在潇湘苑,怕惊醒了刚哄睡团哥儿的明兰,正想摸黑去关窗。
又想回去了石头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伸手把她拉回床上。
小桃蜷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方才听见雷声,总怕姑娘房里的窗没关紧,雨水飘进去打湿了书案。她那些账本最金贵,沾了潮就晕墨了。
石头笑了笑,拍着她的背哄：芸香她们机灵着呢,再者还有顾大嫂常去照看,哪能让六姑娘受这委屈倒是你,明日还得去给团哥儿送新做的肚兜,不睡好怎有力气
提起团哥儿,小桃才松了些。那孩子刚满周岁,粉雕玉琢的,尤其爱笑,见了她总伸着小胖手要抱。前几日她去送绣好的虎头鞋,团哥儿抓着她的手指不放,明兰坐在一旁摇着团扇笑：你看这孩子,倒比跟我还亲。
那时她心里又酸又暖,酸的是不能日日陪着姑娘和孩子,暖的是姑娘还肯让她常来,没把她当外人数。
第二日天放晴,小桃提着食盒往顾家去,里头装着刚蒸的山药糕——明兰怀团哥儿时常吃这个养胃,如今虽过了月子,她还是记着。刚走到潇湘苑门口,就见芸香急急忙忙往外跑,差点撞在她身上。
小桃姐姐！你可来了！芸香眼里含着泪,姑娘方才翻账本,不知怎的就晕过去了,太医刚走,说姑娘是累着了,让好生歇着,可府里乱糟糟的,我……
小桃心里咯噔一下,拎着食盒就往里冲。院里的丫鬟仆妇都垂着手站着,大气不敢出,顾廷烨守在廊下,眉头拧得紧紧的,见她来,只点了点头：你来了就好,进去看看她吧。
她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明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尾还有淡淡的青黑。小桃蹲在床边,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手比从前瘦了,指节上还有些薄茧,许是连日翻账本磨的。
姑娘……她低声唤,眼圈先红了。
明兰缓缓睁开眼,看见是她,嘴角勉强牵出个笑：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该去给石头做鞋吗
做鞋哪有姑娘要紧小桃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太医说你累着了,你就不能歇歇那些账本晚几日看怎的了
府里这几日查庄子上的事,耽误不得。明兰咳了两声,前儿发现南边那个庄子的管事偷卖粮食,我得亲自核清楚账目,不然被人糊弄了都不知道。
小桃想起方才在廊下见顾廷烨的样子,想来他也劝过,只是姑娘性子犟,认定的事不肯松口。她没再多说,转身去外间倒了杯温水,又从食盒里拿出山药糕：刚蒸的,你吃两块垫垫,空着肚子不好。
明兰靠在床头,小桃一勺一勺喂她吃糕,恍惚间竟回到了盛家那时——姑娘在书院读书晚了,她也是这样端着点心守在旁边。明兰吃了两块,忽然握住她的手：小桃,我是不是太较真了
姑娘哪是较真是心细。小桃帮她擦了擦嘴角,只是再心细也得顾着自个儿身子。你要是倒了,团哥儿怎么办侯爷怎么办
正说着,团哥儿在里间哭了起来,奶娘抱着他出来,小家伙瘪着嘴,看见明兰就伸胳膊要抱。明兰想伸手,小桃赶紧拦住：你躺着,我来。
3
她接过团哥儿,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晃,又哼起从前哄他的调子。团哥儿果然不哭了,小脑袋靠在她肩上,小手揪着她的衣襟玩。明兰看着她们,眼里软了些：还是你哄他管用。芸香学了许久,总记不住他爱听哪个调子。
那是姑娘没教对。小桃笑了,团哥儿爱听《采桑子》,你让芸香学那个准没错。对了,我带了新做的肚兜,是用细棉布做的,软和,我给孩子换上。
她抱着团哥儿去里间换衣裳,芸香跟进来帮忙,手脚还是有些笨,不小心扯了团哥儿的袜子。小桃没说什么,只轻声教她：换衣裳得先松领口,孩子骨头软,别硬扯。
芸香红了脸：还是小桃姐姐细心。
多做几次就熟了。小桃帮团哥儿系好肚兜,又把他抱回明兰身边,姑娘你歇着,我去看看外间的账本。你常说哪些地方容易出错,我帮你先筛一遍,等你醒了再细看。
明兰想拦,却被她按住手：姑娘听话。你要是不歇,我就不走了,天天守在这儿,看你敢不敢再熬夜。
明兰没法,只好点头。小桃拿着账本去了外间的书案,顾廷烨还在廊下,见她出来,递过一杯茶：辛苦你了。
侯爷说的哪里话。小桃接过茶,姑娘是我从小跟着的,我不疼她谁疼她
她坐下来翻账本,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晕,可她记得明兰说过,看账本得先看出入项,再核收支数,尤其要留意损耗一栏——管事们最常在这里动手脚。她耐着性子一笔一笔对,时不时在纸上记些记号,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
石头寻过来时,就见她趴在书案上写画,额角还沾着点墨。他没惊动她,只站在廊下等。顾廷烨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小桃在这儿,六姑娘能松快些。
她乐意。石头笑了,只要六姑娘好好的,她比谁都高兴。
过了会儿,小桃总算筛完了账本,伸了个懒腰,才发现石头来了。她赶紧把记好的记号拿给顾廷烨：侯爷您看,这些地方怕是有问题,等姑娘醒了让她细查。
顾廷烨接过看了看,点头道：辛苦你了。留下吃饭吧,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糖醋鱼。
小桃本想推辞,可一想到能多陪明兰会儿,就应了。吃饭时明兰醒了,精神好了些,看见小桃还在,眼里带了笑：你没走
等着陪姑娘吃了饭再走。小桃给她夹了块鱼,这鱼刺少,你多吃点。
团哥儿坐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地叫,小桃时不时回头逗他一下,饭桌上倒比平时热闹了些。顾廷烨看着明兰脸上有了笑意,悄悄对石头说：往后常让小桃来走走,她来了,六姑娘才肯松快。
石头应了。他知道,小桃心里的那根弦,只有在潇湘苑才能真正松下来。
吃完饭小桃要走,明兰拉着她的手不放：再坐会儿,陪我说说话。
两人坐在廊下的竹椅上,团哥儿在旁边玩拨浪鼓。明兰看着院中的蔷薇开得正好,忽然说：小桃,下月石头休沐,你带他来府里吃顿饭吧。让厨房做你爱吃的荠菜团子,我也尝尝你的手艺。
小桃眼睛一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明兰笑了,你总往这儿送东西,也该让石头来尝尝我的手艺。对了,你家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了吧我记得你说过,那树是你刚嫁过去时栽的。
开了！开得可好看了,红彤彤的。小桃说起自家院子,语气里带了些自豪,石头哥还帮我搭了个花架,爬满了牵牛花,早上起来一院子都是香的。
那下次我让顾廷烨陪我去你家看看。明兰说,总在府里待着也闷,去你那儿透透气。
小桃心里暖烘烘的,原来姑娘也记着她的事。她用力点头：好！我提前收拾屋子,再做些姑娘爱吃的点心,让你尝尝石头哥腌的咸菜——他那手艺,比我还好呢！
临走时,明兰送她到门口,又塞给她个小布包：这里面是些上好的绸缎,你给石头做件新衣裳。他跟着顾廷烨跑前跑后,也该穿得体面些。
小桃不肯要,明兰却板起脸：你要是不收,往后就别来见我了。
小桃没法,只好接了。抱着布包往家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里。石头在巷口等她,见她笑盈盈的,问：姑娘没事了
没事了！小桃把布包递给他,姑娘让下月休沐时去府里吃饭,还说要去咱家看石榴树呢！
石头看着她眼里的光,也笑了：那我得把院子好好收拾收拾,再把东边的杂草除了,别让姑娘见笑。
接下来的日子,小桃天天盼着休沐。她把院子里的石板路擦得锃亮,又买了些新的花盆,种上明兰爱吃的茉莉。石头则去市集买了些木料,给院中的石桌石凳做了软垫,怕明兰坐着凉。
到了约定的日子,小桃起了大早,做了荠菜团子、山药糕,还有石头腌的各种咸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石头去接明兰和顾廷烨,小桃站在院门口等,手心都有些出汗。
远远看见石头陪着明兰和顾廷烨走来,明兰穿了件素色的褙子,手里牵着团哥儿,脸上带着笑。小桃赶紧迎上去：姑娘,侯爷,你们来了！
这院子真不错。明兰看着院中的石榴花,眼里亮了亮,比我想象的还好。
团哥儿看见小桃,挣脱明兰的手就往她怀里扑,小桃赶紧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口：想姐姐了没
顾廷烨看着院中的景致,对石头说：你倒是会收拾。
石头挠了挠头：都是小桃的主意。
几人坐在石榴树下的石桌旁,小桃端上点心,又给明兰倒了杯花茶。明兰尝了口荠菜团子,眼睛一亮：还是这个味道！比府里厨子做的好吃。
姑娘爱吃,我下次再做给你吃。小桃笑了。
团哥儿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石头怕他摔着,跟在后面护着。顾廷烨和明兰看着孩子,又看看忙前忙后的小桃,相视而笑。
明兰悄悄对小桃说：你看,这样多好。你有你的日子,我有我的,可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坐着说话,不比天天守在一起差。
小桃心里一动,看着明兰温和的眉眼,忽然明白了——她不必总纠结于能不能侍奉姑娘,只要心里记着,彼此牵挂,哪怕隔着几条街,也像在身边一样。
午后阳光正好,石榴花落在明兰的发间,团哥儿的笑声洒满了院子。小桃坐在石头身边,手里剥着瓜子,听明兰说府里的趣事,忽然觉得,她的心不再是分成两半悬着,而是稳稳地落在了这里——一半在身边的石头哥身上,一半在对面的姑娘和孩子身上,暖融融的,再也不觉得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