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77年,蓝星的夏天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把最后一点水分也从人身上榨干。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政府录用通知,在市政大厅里排了六个小时的队,把几乎一辈子的积蓄塞进缴费窗口。
硬币滚落的声音像钝刀,一寸寸刮掉我三十年的工龄、两次裁员补偿、还有父亲留下的那台老摩托。
换回来的,只是这台灰白机器前一张低矮的塑料凳:泰坦船票签证官。
机器比我先开口,它的嗓音像泡过水的电子琴:请坐,林朔先生。现在开始虹膜绑定。
我盯着它头顶那行冷蓝色的字——TITAN
EXODUS
PROGRAM,窗口D-137。据说这串编号意味着我是第137个被分配到泰坦航线的地方雇员,也意味着我将成为蓝星上最后一批亲手签发逃生船票的人之一。
蓝星总人口已破三百亿,联合政府把逃离改叫外拓,把穷人改叫待优化人口,把等死改叫滞留观察。词语被漂洗得发白,现实却愈发腥咸。
窗外,等待区延伸成一片黑压压的头顶。
他们穿着被汗碱画满地图的T恤,手里攥着号码牌,像攥着通往诺亚方舟的最后一片羽毛。
维持秩序的无人机嗡嗡盘旋,红外点在他们额头上游移,随时标记体温异常—疑似暴动因子。
我每签发一张,机器就自动在后台注销一个身份ID——联合政府管这叫同步减压。被注销的人将失去仅存的配给卡,连合成蛋白砖都领不到。
我知道,自己手指每往屏幕上一点,蓝星某条灰暗街巷里就会同时亮起一双绝望的眼睛。
可我还是得点,因为机器会记录我的日均处理量,连续三天低于指标,我就会被判定消极怠工。
下午,太阳把大厅穹顶烤成一块巨大的凸透镜。
人群开始躁动,汗味、尿味、廉价驱虫水味混成一股厚重的雾,堵在鼻腔里像凝固的油脂。
我低头盯着屏幕,用最快的手速刷身份证、按指纹、拍照、确认。
突然,一只枯瘦的手从窗台下伸进来,抓住我的袖口。
那是个戴破旧军帽的老人,帽檐下露出被紫外线烤焦的头皮。
他声音嘶哑:同志,我孙子才七岁,能不能把我的票换成儿童票我留下。我愣了几秒,机器立刻发出尖锐提示:检测到异常接触,扣除当日绩效10%。
我慌忙甩开他的手,却甩不掉他眼里的光。
那光像被海水浸泡又捞出的月亮,湿漉漉地挂在我视网膜上,怎么也擦不掉。
夜色降临,大厅灯光自动切换成安抚模式,冷白变成幽暗的湖蓝。机器弹出今日结算:签发215张,注销215个身份,绩效A-。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泰坦船票从来不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它只是让蓝星把贫穷与绝望提前分拣,让剩下的人死得稍微安静一点,不吵到富人区的夜空。
我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出大厅,腕带在路灯下闪着幽绿的光。
远处,发射坪上的泰坦火箭正缓缓竖起,像一柄倒悬的剑,把夜空划开一道血红的缝。
明天早上七点,窗口D-137会再次开放,新的人群会再次涌来,而我必须准时坐回那台机器前,继续点击、继续注销、继续成为蓝星临终前最后一颗冰冷的齿轮。
蓝星已是一座被榨干的蜂巢,所有还黏在巢壁上的工蜂,都念着同一朵花——泰坦星。
那里被宣传册写成第二摇篮:恒温25℃,可呼吸的氮氧配比,连日出都被人工调成了柔焦滤镜。
于是去泰坦成了穷人之间最体面的暗号,像一句被汗水浸透的祷词,贴在每一张干裂的嘴唇上。
我负责签发那枚通往摇篮的银色船票。
合同里藏着一条几乎没人读到的脚注:连续在岗三年后,可申请内部调离,直接以低阶行政身份登船。
三年之期,最后只剩下三十天。我把日程表贴在床头,每过一晚就在上面划一道,像给自己放血,也像给自己续命。
市政把整条贫民区刷成24小时不灭的霓虹,好让上面的人从轨道俯瞰时,误以为这是一片繁华的港口。
仿生机器人披着硅胶皮肤,在街角派发泰坦置业的小广告,嘴角弯成精准的26度。
我能一眼认出他们:瞳孔里少了那层被生活刮出来的毛玻璃,像一汪没下过雨的湖,太干净。
头顶,泰坦航班的巨舰一艘接一艘掠过,船腹的蓝色推进口把云层烫出规则的圆洞,像有人用烟头在天空按灭希望。
我仰头发呆,直到脖子发酸——那些飞船里,也许下一班就有我。
我拐进蜂巢——一栋被隔成蜂窝状的旧公寓。
我的格子在47层C3,使用面积16.2㎡,一张床、一只折叠厕、一面投影墙,月租却占去薪水的四成。
进门第一件事是脱袜子,让脚趾从人造革鞋里拔出来,像拔出一截被泡烂的尸体。
然后我躺在床上,点开手机,把政府补贴的廉价流量灌进一条条短视频里——这是我现在唯一能自己掌控的洪流。
算法比母亲更懂我:
第1条,泰坦星实拍,碧海无边配钢琴曲;
第2条,移民博主教你零首付买泰坦穹顶公寓;
第3条,蓝星留守网红在废墟里烤老鼠,配文最后一顿家乡味;
……
我滑得越来越快,仿佛只要刷新得足够勤,就能把那一纸升迁令从屏幕里刷出来。
窗外,子夜哨兵的探照灯扫过楼缝,像一根银色鱼线,把整座贫民区串起又扔回黑暗。
凌晨1:17,我手指已经机械到发木,正准备关机,
忽然弹出一条突发——白底红字,像刀口直接划开视网膜:
【联合政府紧急公告】
因泰坦星人口指数级暴增,各主权体于今日(2077-09-12)22:00(GMT+8)完成最后一轮闭门投票。
决议如下:
1.船票签证系统仅再开放72小时;
2.
72小时后进入无期限封闭期,具体重启时间待定;
3.已签发船票即刻生效,不可退换、不可转让;
4.封闭期内,任何未离境人员视为自愿放弃外拓权,将重新纳入蓝星原位籍管理。
字幕滚动结束,画面切回主播,那张妆容完美的脸此刻像被冻住的蜡像:……也就是说,这三天,是穷人最后的窗口。三天后,泰坦星将——
72小时。
我划了三十个日夜才划到的明天,忽然被压缩成倒数三天的流沙。
我看向墙壁,那上面还留着我昨夜用指甲刻的30,此刻却像被人往前狠狠拨了一格,直接跳成3。
空气瞬间被抽成真空,耳膜里只剩心跳在敲鼓:
——升迁令还没批下来。
——理论上,我仍只是临时雇员,不属于已离境人员。
——如果这三天里我拿不到那张员工专用登船卡,我就会像亿万被抛弃的渣滓一样,被重新塞回蓝星这座快关机的炉膛。
我猛地翻身坐起,光脚踩在地上,才发现脚底全是汗,像踩在一块化开的冰上。
窗外,第一缕凌晨的飞船尾焰掠过,把房间照得雪亮。
那道光里,我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瞳孔放大,嘴角不自觉地下垂,像极了一个被宣判却还不甘心咽气的死刑犯。
三天。
72小时。
4320分钟。
2
也许——
2077年9月13日,清晨4:55,我比闹钟早醒五分钟。
天花板上的灯带缓缓亮起,像一把薄刃,把黑暗从中间划开。
我翻身下床,踩到地板的瞬间,脚底传来一阵冰凉——那是昨夜没散完的冷气,也是我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唯一证据。
厨房只剩一台长方形的自动早餐机。
我伸手拍了一下触控屏,它嗡嗡启动,喷出一股人造香草味的热雾。
请在20种口味中选择。
我盯着那排彩色图标,忽然觉得它们像20口棺材,每一口都装过我一截被咀嚼殆尽的早晨。
我随手按了第7号—奶油玉米,机器咔嗒一声,挤出一条淡黄色的淀粉膏,表面还贴心地压出网格焦痕——假得一丝不苟。
我咬下去,口感像泡了水的泡沫塑料,甜味剂在舌尖留下一阵廉价烟花,炸完就只剩空洞。
三两口解决,我把包装管揉成一团,扔进回收槽。
划开手机,昨夜那条公告依旧钉在头条,血红的倒计时挂在最顶端——
【距泰坦星全面封闭:71小时21分钟】
数字每跳一次,我的心就跟着收缩一次。
我把它滑过去,又忍不住滑回来,像舔一颗随时会爆的雷。
5:30,我出了门。
街道比昨晚更亮——市政连夜加装了探照无人机,把整条贫民主道照得发白。
空气里混着臭氧和汗碱,像一块被反复使用的抹布。
我压低帽檐,把证件袋塞进胸口贴肉的隔层,那里已经被汗水浸出一圈轮廓。
根据内部守则,员工不得在本窗口自办签证,系统会触发利益回避警报,腕带直接释放阻断剂。
我唯一的机会,是借别人的工位——五分钟,只要五分钟。
签证局门口已经排了弯弯曲曲三圈,像被倒进热锅的黑色蚂蚁,一靠近就发出焦躁的噼啪声。
我绕到员工通道,刷腕带进去,金属门在身后咣地合拢,把嘈杂切成两半。
大厅里,二十条通道全部开启,扩音器循环播放:请保持秩序,今日放号限额三千,超额人员请明日提前排队。
我换上制服,坐到D-137,开始机械地扫描、核对、盖章。
每一个递进来的面孔都只剩一个动作:瞳孔放大,嘴角抽动,像被捞上岸的鱼。
我签得越快,他们眼里的光就越亮;而他们越亮,自己心里那团阴影就越暗。
时间被压缩成一条拉得发烫的金属丝,嗡嗡作响。
21:59,下班铃响。
大厅的闸门缓缓落下,把仍不愿散去的人潮挡在外面。
同事们陆续关机、消毒、打卡。
我故意慢吞吞地擦键盘、摆椅子,余光扫向D-128——小王的位子。
她上楼去送汇总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保洁机器人拖着消毒液的味道经过,滚轮发出淅淅沥沥的水声,像一场人工雨。
我数着心跳,等到最后一道门禁咔哒合上,整个大厅只剩空调的低喘。
我坐下,在小王的机位上刷过自己的腕带。
系统弹出一行黄字:非本机操作员,需二次授权。
我迅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临时授权码——那是上周帮她修缓存时偷看的,八位数字,像八颗随时会炸的雷。
输入—回车—绿灯。
一页页资料闪电般跳过:
ID:LIN-2077-D137
血型:A+
信用点:94000
无犯罪记录
无传染病史
无基因突变
……
指尖在确认按钮上悬了半秒,我听见自己耳膜里的鼓声——咚,咚,咚——像有人在为我敲最后的倒计时。
按下。
机器发出嘶——咔的轻响,一张淡银色薄片被吐出,边缘带着微热的锯齿。
我两指夹起,它薄得几乎透明,却在灯下折射出幽蓝的环纹,像一片被压扁的极光。
我把签证对折再对折,塞进贴身的证件袋,拉上拉链,又用手掌压了压,确认它正贴着胸口,和心跳保持同一频率。
却听见咔嗒一声——像有第二颗心脏被扣上锁扣。
你疯了
声音从背后爬过来,又冷又轻,像一条金属蛇。
我回头,小王站在两米外的阴影里,工牌在脖子上晃,灯光打在她脸上,照出一层薄薄的汗。她眼里不是愤怒,是看见炸弹倒计时的那种惊骇。
抓住就是死刑。她压低嗓子,尾音却止不住往上飘,系统日志一合并,AI比对出勤记录——你连今晚都熬不过。
我攥着衣角。我知道。声音比我想象的平静,可三天后就没有船了。我熬了三年,再熬就是一辈子。
她盯着我,胸口剧烈起伏,像要把所有劝阻都吸进去再吐出来。良久,她侧身让开通道。
……
走到员工出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
大厅空旷,灯光惨白,二十条通道像二十口井,井口都盖着钢盖。
而我,终于从井里爬出,手里攥着一张可以离开地表的船票。
门外,夜色稠得化不开,我却第一次觉得它闻起来像风——带着未知、带着盐、带着可能。
夜班车是旧时代的遗物,轮毂磨得发亮,在磁浮轨道上飘得摇摇晃晃。
车厢里没灯,只有广告屏发出幽蓝的余辉,循环播放同一句话——逃离即新生。
我缩在最后一排,把胸口的签证掏出来看了又看:银箔在黑暗里像一截被掐灭的闪电,边缘割得指腹发疼。
每一次列车颠簸,我都以为会有警察从前门冲上来,把我按在地板上,腕带嘀一声释放阻断剂。可除了铁轨的呻吟,什么也没有。
两个小时后,班车抵达赤霄发射基地外环。我随着零星的夜行者下车,冷风裹着燃料味劈头盖脸砸来,像冰做的砂纸。
远处,发射塔架直刺夜空,船体灯带沿着脊椎一路亮起,像一条正在苏醒的机械巨龙。
人群在入口处排成S形,却安静得诡异,只剩鞋底与安检传送带摩擦的沙沙声。喇叭里反复播报:最后三天,票价实时浮动,请自愿承担溢价。
我把全部积蓄——九万四千联合币——塞进自动售票口,屏幕跳出红字:余额不足。手指悬在半空,我才看见今天的最低舱位已飙到十八万。
心跳瞬间踩空,耳边嗡鸣。几秒后,我掏出腕带,连上私人信贷——利率23%,复利按小时计。
确认键按下去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自己未来十年的生命被咔哒一声剪断。
机器吐出船票:硬纸质,覆着全息膜,在灯下泛出液态金属的光泽。
座位号——T-47-下层-折叠舱。我攥着它,像攥着一张用血写的赦令,踉跄地走向安检闸口。身后,喇叭声继续冷漠地起伏:
距全面封闭,还有六十九小时四十二分。
距全面封闭,还有六十九小时四十一分。
每一步,我都感觉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却又像只是风。
我把外套拉锁一路顶到下巴,低头钻进那片光里——像一粒尘埃,被巨大的引擎吸气口瞬间吸走,再回头时,来路已是一片空白。
3
舷窗里映出我的脸,像一张被水浸过又晾干的纸——苍白、起皱、随时会裂。
我攥着安全带,金属扣被汗水蒸出一层雾。
舱壁广播正用四种语言循环:请确认您的逃生面罩位于座椅下方,泰坦航程约96小时,预祝旅途愉快。
愉快两个字像劣质糖精,在喉咙里化不开。
通道尽头,两名蓝星移民官并肩而立,银灰制服在舱灯底下泛着冷釉色,肩章上的地球盾徽被划了一道黑线。
那是外拓与秩序司的新标志,意味着他们拥有最高裁量权:可在起飞前五分钟把任何人拽下船。
我低头,把帽衫兜帽往前拽,几乎遮住睫毛。
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撞,像要顺着食道跳出来。
就在我与他们擦肩的一瞬,其中一人忽然侧过身,目光穿过人潮,像探照灯锁定了我。
我感觉血液从四肢唰地倒灌回心脏。
他走近,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钝重的铛、铛,像敲棺材钉。
另一名移民官紧随其后,手搭在腰间的脉冲枪套旁。
证件。
我递上那张已经被汗水泡得发软的船票,外加员工腕带。
他接过去,用扫描环一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D-137窗口……林朔
是。
话说得轻飘,就像断掉的钢丝。
他抬眼,瞳孔是那种极深的冰灰,映出我扭曲的倒影。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爬,所过之处像被冰刀划开。
我听见自己牙齿相撞的轻响,却仍旧攥紧掌心: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违规——系统显示的是D-128操作员账号,我只是……被授权。
这句话半真半假,像踩在悬崖边的碎石,随时会崩。
他盯着我,目光像两把细锉,一点点磨掉我的表层。
空气凝固成胶状,连呼吸都得用力撕扯。
片刻,他忽然俯身,声音压得极低:你确定——真的要去泰坦
那语气不像审问,倒像某种最后的确认。
我抬眼,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不是怀疑,是怜悯。
我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像找不到出口的野狗。
可我还是点头,一字一顿:是,我必须去。
他身后的同伴微微前倾,似乎想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
那一秒,漫长到足够让我把前半生所有画面都闪回一遍:
所有画面最后都叠在那张薄薄的船票上,像多层全息,轻轻一捻就会碎成星尘。
移民官终于直起身,把船票递还给我。
那一刻,我竟然想对他说谢谢,可喉咙里只滚出一声干涩的明白。
他转身,同伴紧随其后。
金属地板再次响起铛、铛的节奏,却比来时轻了许多,像两枚棺材钉被临时拔起,又随手扔回黑暗。
舱门在他们身后合拢,气压阀发出哧——的长叹,像替我把积压在肺里的恐惧一口气吐尽。
我跌坐在座椅里,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安全带勒进锁骨,像一条急于植入皮肉的金属藤蔓。
舷窗外,发射架正缓缓向外旋转,远处蓝星的夜弧被城市灯火镶成一道溃烂的金边。
广播里女声甜美:十、九、八……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脏跟着倒计时一起捶打胸腔:
十——
九——
八——
……
每一声,都像把我和蓝星之间最后一根丝线生生绷断。
当零响起的一刻,重力忽然被抽走,船体微微一颤,像有人轻轻托起我的命运,然后——
朝未知的黑暗,狠狠一掷。
我整个人轻飘飘地贴在座椅上,仿佛灵魂也被从胸腔里拎了出来,悬在舱顶,俯瞰自己——那个终于逃出牢笼的渺小身影。
推进器的轰鸣透过舱壁传来,低沉而持续,像一首为流亡者谱写的安魂曲,又像替我把过去三十年的屈辱与压抑一寸寸碾成齑粉。
我们自由了。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轻轻说了一句,声音哽咽,却像火星溅进干草堆,整个船舱瞬间被点燃。
几百名乘客同时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没有尖叫,没有哭嚎,只有几百个嗓子同时吐出一口长气,像把积压在肺里多年的毒雾一次性呼尽。
有人从行李网里拽出便携酒壶,有人掏出用最后一点信用点换来的蛋白糖——所有动作都在无声地重复同一句话:
我们还活着,我们正离开。
我把自己固定在舷窗边,像钉在十字架上的信徒,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起初,窗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偶尔掠过几粒碎银——那是近地空间站的残骸,或是别的飞船抛下的隔热瓦。
接着,蓝星出现在视野里,像一枚被啃噬得只剩边缘的饼干,灰褐色的陆块被发光的城市网格勒得窒息,云层裂成无数细缝,露出下方干涸的海洋。
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只触到冰冷的透明铝,指尖立刻缩回——那不再是家,那是一颗被掏空的果核,而我正被抛向更远的风。
飞船进入跃迁前的滑行段,舱内照明熄灭,只剩下应急的地脚灯在脚下铺出一条幽紫的河。
人们陆续回到座椅,却没人再系安全带,仿佛谁都舍不得把自己重新捆住。
耳边响起低低的交谈声,语言混杂,却奇异地和谐:
——我女儿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星星。
——我带了土壤,蓝星的土,这是我的唯一留恋了。
——听说那边日出是蓝色的,像被海水滤过的光。
每一句都轻得像梦话,却重得足以压垮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船体微微一震,像穿过一层看不见的水膜。
广播里传来舰长的声音,带着电磁噪:诸位,即将退出跃迁,泰坦星域抵达倒计时,三分钟。
灯光重新亮起,却比之前更柔和,像有人替我们调低了世界的对比度。
我屏住呼吸,把额头抵在舷窗上,鼻尖几乎被低温玻璃粘住。
先是一抹淡紫,像被水稀释的墨水,自视野边缘悄悄晕开;
接着,紫里浮现金橙,像有人把日出打翻在调色盘里;
再后来,一抹蓝绿、一缕玫红、一丝银白……
所有颜色同时旋转、交织,最终凝成一层巨大的轻纱,包裹住整颗星球——那就是泰坦的七彩雾冠,新闻里被称作仙境最后一层屏障。
它不像蓝星的大气那样死寂灰蒙,而是一条会呼吸的光带,缓慢流动,时而舒展成凤凰尾羽,时而收拢成珍珠母贝。
阳光从背后照来,雾气被穿透的地方便亮起七重同心圆,一环套一环,像巨人的瞳孔在缓缓聚焦,注视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蜉蝣。
我听见舱内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人轻轻啜泣,有人笑到哽咽,有人伸手想抓住那团光,却只抓住自己的倒影。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自由不是逃离,而是终于抵达一个愿意为你点亮颜色的地方。
飞船继续下降,七彩雾冠逐渐铺满整个舷窗,像一张缓缓收拢的幕布,把旧世界的灯光统统隔绝在外。
我贴窗站着,心脏跳得比推进器还响,却第一次觉得那跳动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前方——
那里有蓝色的日出,有可以生根的土壤,有重新写一遍人生的空白坐标。
雾气翻涌,星球在深处若隐若现,像一颗被彩虹包裹的心脏,等待我们降落,也等待我们重新学会如何跳动。
4
飞船像一枚被命运投出的石子,一头撞进七彩的雾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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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过最后一丝光带,真正的泰坦星,在舷窗里猛地揭开盖子。
那层仙境屏障瞬间撕裂成灰白的絮片——原来所有绚烂只是高空折射的骗局,像给尸体化的妆。
没有宣传片里的翡翠森林,也没有广告单上的水晶穹顶。
只有一望无际的灰黑平原,像被大火舔过又遭冰川碾压,龟裂的沟壑里翻腾出暗红色的岩浆光,仿佛星球本身在溃烂。
天空低垂,偶尔划过青白色的闪电,却听不到雷声——声音仿佛被某种巨大的真空吸走,只剩视觉在残忍地尖叫。
更瘆的是地面上的生物。
它们不是生物,而是生物的遗骸,或者说,生物的扭曲简历。
近处,一具具巨型的骨架半埋在灰烬里,肋骨像倒坍的跨海大桥,脊椎骨节每一节都有公交车那么大,空洞的眼窝还挂着风干的膜,被酸风一吹,啪啪作响。
小型一点的,则保持着生前的挣扎姿势:有的四肢反折,像被看不见的手拧断;有的头颅裂开,脑腔里长出晶体,闪着冷光,仿佛把最后的思维凝固成矿石。
再小一点的,像剥了皮的犬类,成群结队地游弋,皮肤呈现金属般的蓝绿,背脊上支出骨刺,每一次呼吸都从嘴里喷出黑色粉尘。
它们似乎嗅到飞船的降临,齐齐抬头,瞳孔是裂开的十字,没有温度,只有饥饿。
船舱里,几百人的欢呼被瞬间掐断,像有人拔掉了全世界的音响插头。
随后爆发的是更高分贝的噪音——
回去!我们要回去!
这是地狱,不是殖民地!
骗子!联合政府骗子!
哭声、骂声、祈祷声、呕吐声同时炸裂,安全带被解开,人们无头苍蝇般在过道里漂浮,有人跪在地上把额头磕向合金地板。
一位中年女人死死抓住我的袖口: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那是人骨头!人骨头啊!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喷出滚烫的疼。
前排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我……我放弃移民资格,我回蓝星,我宁愿死在家的雾霾里!
人群像被瞬间抽掉脊梁,哭喊声陡然低落,变成一片死寂的抽泣。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不下船!死也不下!
随后几百个喉咙同时重复,声音汇成一条颤抖的绳索,把所有人绑在一起:
一致决定——不下船!
我们像一群被逼到悬崖边的羊,宁可挤在坠落的飞船里,也不愿踏出舱门一步。
舷窗外,那些蓝绿的小生物开始聚集,越聚越多,十字瞳孔连成一片诡异的星芒。
飞船缓缓着陆,起落架触地的一震,像给每个人敲了一次丧钟。
舱内灯光自动调为外部危险模式,血红的光泼在一张张惨白的脸上。
我贴在窗前,看着灰烬被引擎吹成环形尘暴,把近处的巨型骨架连根拔起,像掀起一场迟来的末日葬礼。
我却无法闭眼——窗外,那条由蓝绿小生物组成的星芒正在扩大,它们围成完美圆圈,像给飞船画下一条诅咒的结界。
穹顶侧面,还残留半块剥落的广告牌,上面依稀可见一行字:
欢迎来到新伊甸——泰坦,人类第二故乡。
风把广告牌吹得摇摇欲坠,像某个恶劣的玩笑,正对我们眨眼。
广播声忽然切断了方才的寂静,像一把钝刀撬开众人的耳膜:
恭喜各位,抵达泰坦星。
女声依旧甜美,却带着一种被算法打磨过度的光滑,每个音节都涂着一层虚假的奶油。
你们很幸运——此地大气氧含量21.7%,与蓝星相似,无需辅助呼吸。
接着,语调一转,像磁带突然倒带,奶油被撕掉,露出下面的铁锈:
出于人道关怀,我们决定在开启舱门前,告知你们全部真相。
本航次隶属‘保护伞计划——蓝星人类过量清除子项目’。
目的:以‘移民’为诱导,集中清理‘低价值人口’。
泰坦星表面已于2070年判定为‘高危险级生态’,无重建可能。
感谢你们自愿参与本次‘自我回收’,为蓝星减负做出的最后贡献。
舱门将于三十秒后开启,祝你们体验愉快。
最后四个字像四颗钉子,一颗一颗敲进颅骨。
广播嘀一声断开,留下满舱死寂。
有人开始笑——那笑声像碎玻璃在金属地板上滚;
有人开始哭——哭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干呕;
有人试图冲向驾驶舱,却被自动安保狠狠挡回,额头撞出血珠,血珠在失重里飘起,像一串红色念珠。
三十秒。
红灯开始闪烁,数字在头顶跳动:
30、29、28……
舷窗外,那些蓝绿小生物像是听懂了广播,齐刷刷仰起头,十字瞳孔缩成细缝,嘴里发出一种介于婴儿啼哭与金属刮擦之间的嘶吼——
嘶——咔啦——
声音透过船壳传进来,像有人用指甲从合金板内侧往外挠。
它们开始跳跃,背脊骨刺划出电弧,灰烬被搅成漩涡,隐约可见漩涡里更大的黑影正在逼近——那是巨型骨架的主人,它们原来并未死去,只是等待开饭的铃声。
20、19、18……
自助餐……我旁边一个年轻人喃喃,眼神涣散,原来我们是……主菜
10、9、8……
舱门密封阀发出嘶——的长叹。
气压开始下降,耳膜鼓胀,心跳却反常地放慢,像要替我把剩下的生命一寸寸展开。
我看见有人把孩子的头按进怀里,有人跪在地上疯狂亲吻十字架,有人拿出偷偷带上船的水果刀——刀尖对准的却不是外面的怪物,而是自己的颈动脉。
3、2、1……
咔哒——
locks断开,舱门像巨大的书页被缓缓翻开。
一股硫磺与血腥混合的风猛地灌进来,卷起灰烬、碎骨、以及那些蓝绿小生物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