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个官司打赢那天,我爸在全国法律论坛上亲口宣布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只因我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检察官,堕落成专为黑恶势力脱罪的律界败类。
帮黑社会打官司的第五年,我终于打入了东兴会犯罪集团的核心。
父亲骂我知法犯法与我恩断义绝,同行讽我斯文扫地视我为法界耻辱。
我不为所动,终于在半个月前,我将犯罪集团的核心证据发送出去,
被发现后,被残忍杀害于荒郊的废弃厂房。
我的魂魄跟着那枚关键U盘回到法院,回到了我爸身边。
1
老师,是什么让一个曾经最有希望的法律之星,走向了正义的反面
林子轩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全国最高法律论坛。
我的魂魄飘在半空,看着台上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林子轩。
我爸最得意的门生。
他刚刚做完一场关于维护法律纯洁性的精彩演讲,赢得了满堂喝彩。
然后,他话锋一转,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提到了我。
我们都知道,张念律师曾经是多么耀眼的天才检察官,是张海峰大法官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如今,她却成了‘东兴会’的御用律师,成了金钱的奴隶,成了我们法律界的耻辱。
一瞬间,全场上千名法律界精英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爸的身上。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父亲那张瞬间变得铁青的脸。
羞耻,愤怒,失望。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演讲台。
他从林子轩手中夺过话筒,像无数次宣读判词般。
我张海峰,一生为法律的公正与清白而战。
我,没有女儿!
那个以法律为商品、与罪犯为伍的逆子,五年前就该被吊销执照,死在监狱里!
她的存在,是对中国法律界最大的玷污!
轰的一声。
我的魂体剧痛,几乎要被这声音震散。
台下的窃窃私语涌来。
天呐,张大法官太狠了。
自己女儿啊,说得跟仇人一样。
没办法,谁让张念这么丢人呢,换我我也疯。
以前多有灵气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我看着我爸。
他握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
他在抖,我知道,他不是恨我。
他是恨他自己。
五年前,我因为程序瑕疵放走一个重犯,被停职。
我爸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三夜。
出来后,他当着我的面,亲手砸碎了我最珍视的、他在我大学模拟法庭夺冠后送我的奖杯。
那上面刻着他亲手写的字:未来大法官。
他指着我的鼻子,
张家,不养法治的蛀虫!
你,是穿着律师袍的魔鬼!
我看着台上那个因为羞耻和愤怒而几乎站不稳的男人,我的父亲。
我忽然就不觉得痛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愧疚。
爸。
对不起。
再等等。
就快结束了。
2
论坛草草结束。
我爸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脊背挺直快步走出会场。
只有我看见,他藏在身侧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跟着他回到家。
那栋房子,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我爸的另一座法庭。
每一件家具都摆放得一丝不苟,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书房的椅子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
黑暗中,我只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不能在外面倒下。
他是大法官张海峰。
是行走的法律标杆。
他不能有污点。
而我,就是他一生中最大,也最耻辱的那个污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月光照亮了他桌上那本摊开的《宪法》。
他终于动了,从书柜最深处,那一排排厚重的法律全书背后,拿出一个保险箱。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机密文件,也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份被精心装裱起来的、已经泛黄的纸张。
那是我的辩护词。
我读大三那年,在全国大学生模拟法庭竞赛中,为一名被诬告的农民工辩护,最终夺冠的辩告词。
辩护词的扉页上,有一行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赠吾女张念——愿你手持正义之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落款是,父,张海峰。
父亲戴上老花镜,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段文字,喉头上下滚动。
这个一生铁面无私,在法庭上能让死刑犯都腿软的男人,此刻,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
我的魂体,在一瞬间泪流成河。
我记得,那天他坐在台下,腰板挺得笔直。
当院长宣布我获胜时,他骄傲地向身边的所有人宣告。
看,那是我女儿,中国法律的未来!
我还记得,我们父女俩曾彻夜不眠地讨论法理与人情,争论程序的价值与正义的边界。
那些时光,曾是我生命里最亮的光。
可现在……
父亲的目光从辩护词上移开,又从保险箱的角落里,拿出另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他亲手撰写的,关于建议吊销我律师执照的意见书草稿。
他将这份草稿,与那份承载着他所有期盼的辩护词,并排放置在书桌上。
左边,是他的骄傲与希望。
右边,是他的失望与耻辱。
我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是我这个父亲的失败……
看着父亲一个人落寞的身影我却无能为力,
对不起,爸爸。原谅我已经没有办法告诉你真相了。
3
他准备去休息。
刚打开书房的门,客厅的电视里又在播放一周前那场备受关注的庭审。
这场庭审我已经跟在爸爸的身边看了第九次了。
是我打赢的第一百个官司,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官司。
我作为辩护律师,为东兴会核心成员黑豹进行无罪辩护的现场。
画面上,我穿着笔挺的律师袍,面无表情,逻辑缜密。
我的当事人,在被讯问期间,连续二十四小时未能得到休息,属于典型的疲劳审讯,所获口供属于非法证据,应予以排除。
警方提供的抓捕视频,存在明显的剪辑痕迹,无法证明我当事人当时就在犯罪现场。
根据程序正义大于实体正义的基本法理,我请求法庭,当庭释放我的当事人!
我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向检方证据链的每一个漏洞。
最终,在我的精彩辩护下,那个背着三条人命的黑豹,因为程序瑕疵,被当庭释放。
电视机前的父亲,即便是看了这么多次,依然被我这个法界耻辱气的喘不过气,
他看着画面上,我对媒体镜头露出的那抹得意的微笑,愤怒地抓起遥控器,狠狠关掉了电视。
逆子!逆子!
他低声嘶吼着关掉了电视。
我的记忆,瞬间闪回到庭审结束后的那个深夜。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爸爸家楼下,快结束了,我想和他解释。
我想陪他吃一顿饭,喝一杯酒。
可是我没有上楼,我不敢,
自从我被检察院开除后,我爸便把我赶出了家门。
我在楼下的咖啡厅里,坐了整整一夜。
望着还没有熄灭的灯,我知道他一定看了庭审直播。
我知道,他此刻有多愤怒,多失望,多痛苦。
凌晨十二点,我终于鼓起勇气。
我上了楼,敲响了那扇五年未曾为我打开的家门。
门开了。
我爸看到我,疲惫的脸上瞬间布满愤怒。
他一言不发,就要把门关上。
我用尽全身力气,伸手抵住了门。
爸……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求你,听我说一句话。
有些时候,让坏人逍遥法外,是为了抓住更大的坏人。
我跟你无话可说。
爸,我近乎哀求,有些时候,让坏人逍遥法外,是为了抓住更大的坏人。
就像……就像围棋里的弃子。
爸爸被气的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他的手还禁不住的在发抖。
弃子!
你把神圣的法律当成你的棋子你把无辜的受害者当成你游戏的筹码
你知不知道,那个被你救出来的畜生,手上有多少条人命有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你为他辩护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正义的践踏!
张念!你的每一个‘胜利’,都是对正义最无情的践踏。你是魔鬼!
他站在门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像一个大法官,在审判一个无可救药的罪人。
我张海峰,没有你这种女儿!
我被他推倒在地,门,在我面前被关上了。
我扶着墙,绝望地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我的眼泪决堤而下。
王检……王检我撑不住了……
我爸恨我,全世界都恨我……
求求你,让我回来吧,让我重新做一个……干净的检察官……
电话那头,是我唯一的上级,王检察长。
他沉默了很久,声音嘶哑。
小念,你是我们最锋利的剑。
剑,在收鞘之前,不能卷刃。
再坚持一下。
天,就快亮了。
4
父亲就这么枯坐到深夜,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积攒了一天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冲到门口,隔着门怒吼。
滚!我说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你再来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门外安静了一瞬。
随后,一个沉稳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张老,请开门,我们是最高人民检察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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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愣住了。
他狐疑地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是最高检的王检察长。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身着警服的公安部领导。
这阵仗……
父亲的心猛地一沉,他以为是我在外面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终于被捕了。
他拉开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他抢在王检开口前,堵死了所有可能。
你们依法处理,我绝不徇私!
王检看着他,眼眶通红,他伸手,抵住了门。
张老,我们是……
检察官张念的同事。
检察官
父亲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局,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怀疑。
她检察官你们在搞什么鬼这是她又想出来耍我的新花招吗
王检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红色绒布的盒子。
当着我爸的面,郑重地打开。
盒子里,是一枚闪耀着金色光芒的,一等功勋章。
王检托着那个盒子,像托着千钧重担。
他看着我爸的眼睛,庄严肃穆。
张念同志,在代号‘利剑’的卧底行动中,为保护核心证人,截获犯罪集团核心账本,与数十名暴徒英勇搏斗,身中五枪……
他停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光荣牺牲。
光荣牺牲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爸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踉跄着向后退去,一头撞在墙上。
他无法将这四个字,和几天前那个被他痛骂滚的女儿联系起来。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他猛然想起,我摔倒在楼道里,哀求着对他说的那句话。
有些时候,让坏人逍遥法外,是为了抓住更大的坏人。
就像……就像围棋里的弃子。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输,是为了赢。
我不是堕落了。
我只是,把法庭,搬到了没有光的地方。
这位一生以冷静自持闻名的大法官,此刻再也控制不住。
他捂着脸,发出了受伤野兽般的哀嚎。
老泪纵横。
就在此时,林子轩带着几位法院的同僚,恰好路过他家门口。
看到这副场景,林子轩故作震惊地上前。
老师!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一眼王局手中的勋章,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他扶住我爸的胳膊,用一种悲痛又解脱的语气说:
小念她……难道是畏罪自杀了
老师您别太难过了,对她来说,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他话音未落,王检身后一名年轻的警官瞬间充满怒气,上前一步就要动手。
被王检一把拦下。
王检死死地盯着林子轩。
林法官,请你注意你的言辞。
张念同志,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从现在起,你对英雄家属的每一句不敬之言,都将被记录在案。
作为你,藐视国家功勋的证据!
王局不再看他,而是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我爸的肩膀。
张老,节哀。
我们……来接英雄回家。
5
最高检的荣誉室里。
我的遗体,安静地躺在水晶棺中,周围布满了鲜花,
还摆满了那些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敢奢望过的荣誉。
全国优秀检察官、个人一等功、‘利剑’行动先进个人……
那些锦旗和证书,证明了我的身份。
只能在我牺牲后,才能被公开的真实身份。
我爸穿着一身黑色的法官袍,胸前别着国徽和天平,缓缓地向我走来。
他换上了他最庄重的一套衣服。
他的步伐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像是在走向一场迟到了整整五年的审判。
他走到水晶棺前。
我安详地躺在那里,脸上的伤痕经过了法医的精心修复,恢复了往日的清秀。
只是,那紧握的拳头,依然能看出我生命最后一刻的决绝与不屈。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一言不发。
最终,他站直了身体,以大法官的身份,对着我的遗体,进行了一场特殊的判决宣读。
被告人,张海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荣誉室里回响,带着审判的威严,也带着无尽的悲怆。
你,被控多项罪名。
一,对女儿缺乏信任罪。
二,固执己见,拒绝倾听罪。
三,在女儿最需要支持时,给予冷漠和伤害罪……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说到最后,几乎不成句。
他每说一条,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一分。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他闭上眼,两行热泪滚落。
现宣判:被告人张海峰,处以终身悔恨之刑,剥夺快乐权利终身。
不得上诉,不得假释,立即执行。
宣判完毕。
他缓缓伸出那只曾无数次敲响法槌的手,轻轻地,隔着冰冷的水晶棺,覆盖在我紧握的拳头上。
这是我们父女,五年来的第一次握手。
也是最后一次。
他俯下身,把嘴唇贴在冰冷的棺盖上,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完了他最后的判词。
念念,爸爸现在宣布,你无罪释放。
你可以……回家了。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水晶棺上,瞬间晕开。
王检和在场的所有检察官,听着这位老法官给自己下的判决书,全都红了眼眶,默默地别过头去。
王检走上前,声音哽咽。
全体都有!
向张念检察官,最后致敬!
所有人,整齐划一地举起右手,向我,向他们的战友,敬了一个最标准的礼。
我爸没有敬礼。
他缓缓站直身体,整理好自己因悲伤而褶皱的法官袍。
他没有回礼。
而是代替我,向我的战友们,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没有了大法官的威严,只剩下了一个父亲的谦卑。
他问王检。
王检察长,我的女儿……她作为一名检察官,是不是……
他顿了顿,像是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是不是……从未有过败绩
王局用力地点头,声音铿锵有力。
张老,您放心!
张念同志经手的每一个案子,都办成了铁案!
她,是我们检察系统里,最锋利的一把剑!
我的魂魄,伸出虚幻的手,与父亲的手,重叠在了一起。
爸,你听到了吗
我没有给你丢脸。
我,从未败诉。
6
王检将我爸扶到一旁。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递给我爸。
那是利剑行动的最终成果汇报。
张老,五年。
王检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张念同志卧底五年,提供了超过三百七十二条关键线索。
协助我们打掉了‘东兴会’旗下十二个犯罪团伙,抓捕核心成员一百四十五人。
挽回国家和人民经济损失,超过一百三十亿。
而她最后用生命换来的那枚U盘里,是‘东兴会’勾结境外势力、系统性洗钱、以及腐蚀公职人员的完整证据链。
就在今天凌晨,‘利剑’行动全面收官,‘东兴会’核心层及其所有保护伞,已被一网打尽!
王局站起身,向我爸敬了一个礼。
张老,您的女儿,是当之无愧的‘人民检察官’!
是共和国法治长城上,最坚固的一块基石!
我爸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五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夹杂着无尽的悲怆,和无法言说的骄傲。
他颤抖着手,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我冰冷的额头上。
念念,爸爸……为你骄傲。
这场迟到了五年的父女和解,终于在生死之间,画上了一个句号。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一阵骚动。
被两名法警押送着的林子轩,正巧经过荣誉室门口。
他戴着手铐,头发凌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儒雅风度。
他看到了里面的场景,看到了我爸贴着我额头的动作。
他彻底失控了。
他挣扎着,对着我爸的方向疯狂大吼:
张海峰!你别装了!你他妈别装了!
你不是最恨她吗!你不是说她死在监狱里才好吗!
你不是最恨她吗!她死了你该高兴才对!
都是你!是你教得太好!她才会那么死脑筋,非要跟我作对!非要毁了我!
王局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一名法警立刻拿出一块毛巾,狠狠地塞进了林子轩的嘴里。
世界瞬间清净了。
王检从助手手里,接过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递给我爸。
张老,这是最高检对张念同志的内部嘉奖令。
还有一份,绝密审讯记录的摘要。
我爸接过文件,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份从U盘里解密出的关键文件。
一份被命名为法律风险规避预案的策划书。
里面详细规划了,如何利用法律程序漏洞,为集团核心头目脱罪。
包括如何引导舆论,如何攻击公诉方证据链的薄弱环节,如何制造程序瑕疵。
几乎就是我这五年来,堕落轨迹的完美复刻。
这份预案的署名人,正是东信会的首席法律顾问,代号军师的……
林子轩。
他将父亲一生对法律的信仰和坚守,扭曲成了为犯罪集团服务的工具。
7
父亲在我的遗体旁,守了一天一夜。
直到天色再次暗淡下来,王局才走过来,轻声劝他保重身体。
父亲缓缓起身,接过王局递来的一封信。
信封上,是我的字迹。
父亲亲启。
那是我在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写下的遗书。
他没有打开。
他只是紧紧地攥着,像握着世上最珍贵的法典。
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他法官袍的内侧口袋,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护送,独自一人,走出了最高检的大楼。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只是步伐里,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萧瑟。
回到那间熟悉的书房,他戴上老花镜,颤抖着掏出那封信。
可他,依然没有打开。
他将信,郑重地放在了那座被他亲手砸碎,又被他一片一片粘合修复好的未来大法官奖杯旁。
信和奖杯,并排站着。
像我和他。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
窗外,是万家灯火和还未完全褪去的璀璨星空。
我的魂魄,飘在他身边。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他第一次带我参观最高法院。
他指着头顶那枚庄严的国徽,告诉我。
念念,你看,国徽上的星星,代表着人民。
我们法律人,就是要在黑夜里,守护这些星星的光。
后来,他又说。
每一个为了正义逝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最亮的一颗星。
照亮后来者的路。
那封信里,我只写了一句话。
爸,我从未背叛您的教诲和我们的誓言。我只是把法庭,搬到了没有光的地方。请您继续做那座灯塔,照亮更多的人。我和那些牺牲的战友,会在天上看着您。
我爸对着漫天星辰,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庄严地,一字一句地,重温了他三十年前,成为法官时的誓言。
我志愿……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忠实履行法官职责,恪守法官职业道德,遵守法官行为规范……
为维护社会公平正义而奋斗!
他的声音,不再颤抖。
变得无比坚定,有力。
在漫天星辰的见证下,他与我,完成了一场最庄严的交接。
第二天,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中国法律界。
最高法院大法官,张海峰,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辞去一切公职。
发布会上,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法官袍。
只穿着一身朴素的、甚至有些陈旧的西装。
他面容憔-悴,却异常平静。
面对着无数闪光灯和镜头,他一字一句地宣告。
我的女儿,人民检察官张念,用她年轻的生命,为我,也为所有人,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她诠释了,法律的真谛,不应只是冰冷的法条,更应是守护人民的信仰。
而我,一个固执、自负、愚蠢的父亲,直到昨天,才真正读懂她。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法官张海峰。
他的决定,引来了组织上下的震惊和惋惜。
无数人前来挽留,希望他能收回决定。
他都一一拒绝了。
他用自己毕生的积蓄,和组织上发放的全部抚恤金,在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成立了一家小小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口,挂着一块朴素的木牌。
上面写着:张念民间法律援助中心。
曾经在最高法庭上挥斥方遒的大法官,成了一名最基层的法律援助律师。
他奔走于街头巷尾,为那些付不起律师费的农民工,为那些被家暴却不敢发声的妇女,为那些蒙受不白之冤的少年,提供免费的法律服务。
他不再引用那些艰涩难懂的法条。
他总是用最朴素、最接地气的语言,一遍遍地告诉那些无助的人们。
别怕,法律是保护你们的武器,不是惩罚你们的工具。
这个道理,是我女儿教我的。
她说,法律,应该是有温度的。
他时常一个人,搬个小马扎,坐在援助中心的门口。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手中,轻轻摩挲着我小时候扎着羊角辫的照片。
他好像,把我这五年缺失的父爱,全部都弥补了回来。
我知道,他找到了比大法官席位,更广阔的法庭。
他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也与他自己,和解了。
8
那天,援助中心来了一个少年。
十六七岁,一脸的桀骜不驯,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
因为偷窃摩托车被抓,脸上写满了对一切的敌意。
中心的年轻律师跟他谈话,被他几句话就顶了回来。
他更是对着父亲,轻蔑地啐了一口。
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法律,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欺负我们穷人的工具!
父亲没有生气。
他给少年买了一个热腾腾的汉堡,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
孩子,你觉得法律不公平
少年梗着脖子:难道不是吗
他没有斥责,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堕落女律师和固执老法官的故事。
他讲我如何从天才检察官,变成人人唾弃的讼棍。
讲我如何被他赶出家门,被他当众断绝关系。
也讲了我,如何在黑暗中独行五年,最终用生命,换来了正义的天光。
少年听着,眼里的敌意,渐渐融化了。
他咬着汉堡,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那个姐姐……她一定……很爱你吧。
父亲笑了,眼角泛着泪光。
是啊,她很爱我。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孩子,法律不是用来惩罚你的,它是用来保护你的。你要相信它,学会用它。
就像我女儿一样,用它去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看着这一幕,我那漂浮的灵体,渐渐变得透明。
我知道,父亲找到了比大法官席位,更广阔、也更温暖的法庭。
那个女孩……后来呢
我爸抬头,看向窗外的阳光,眼中有泪光闪烁。
她啊,变成天上一颗很亮的星星了。
我看着我爸,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也抬头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我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再见了,爸爸。
我的大法官。
我看到最后一丝魂魄,即将消散在温暖的阳光里。
我安心地闭上了眼。
9
五年后。
张念法律援助中心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张名片。
我爸老了。
头发全白了,背也更驼了。
但他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温和。
这天,他又打赢了一场官司。
为一个被工厂无故辞退,还克扣了全部工资的残疾工人,讨回了公道。
走出简陋的基层法庭,工人和他的家人们对着我爸千恩万谢,甚至要给他下跪。
我爸连忙扶起他们。
别谢我,要谢,就谢法律。
送走了工人一家,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回到援助中心,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十年如一日。
墙上,挂着我的照片,还有那枚一等功勋章。
桌上,摆着那座被他粘好的未来大法官奖杯,和那封他始终没有打开的遗书。
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在旧藤椅上,习惯性地抬头,看着我的照片。
他轻声说。
念念,今天的庭审,你还满意吗
风,轻轻吹过。
仿佛在回答他。
满意。
爸,我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