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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村悲剧:母亲毒杀全家
我哥是村里头一个大学生。
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整个山坳都嗡嗡响。我家那破院子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羡慕的、说酸话的都有。爹那张黑脸上泛着油光,嘴就没合拢过,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摸那张红得扎眼的通知书,像是摸着了什么通天的路。奶奶颠着她那双小脚,把攒了不知道多久的鸡蛋一锅全煮了,散给围在旁边眼巴巴的小孩。
闹哄哄里,只有我妈是静的。
她还被锁在堂屋最里间那黑屋子里。常年不见光,角落里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根粗铁链,一头锁死在她干瘦的脚踝上,另一头砸进墙基里。外头的喧闹声挤进门缝,可她一动不动,头低着,坐在光板床上,瘦得像是快要陷进那片浓黑里。
我偷偷从席上摸下来,揣了块抹猪油的馍,溜到黑房门口。
妈,我把馍从门栏底下塞进去,今天哥大喜,吃这个。
里头没动静,就铁链子极轻地哐啷了一下。
招娣!爹带着酒气的吼声猛地从我身后炸开,你又去惹那疯婆子干啥!滚回来!
我被他一把拽回人堆里。奶奶剜了黑屋一眼,低声骂:晦气东西,好日子也不安生。隔壁阿嬷扯过我,嘴里的味儿混着烟叶气:丫头,听劝,少凑过去。你妈这儿……不清爽。她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没吭声,喉咙里堵得慌。
他们不懂。妈不疯。她只是……和别人不一样。她难得清醒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是暖的,会用枯枝一样的手慢慢梳我的头发,虽然一个字也不说。我知道她心里苦,比黄莲还呛人。
宴席闹到最酣处。哥被灌得脸通红,嗓门也大了,说着去了大学要怎么怎么,说要走出这重重山,再也不回头。爹用力捶他的背,笑得眼泪汪汪。
就在这时候,我妈出来了。
没人知道她怎么弄开那把锈死的锁,更没人知道她怎么挣脱了那条拴了她十几年的铁链。她就像一道瘦影子,悄没声地出现在灶房门边,手里端着个硕大的海碗,里面是堆尖的杂烩菜——那是席面上最硬的一道菜,油汪汪、香喷喷的,肉堆着肉。
吃……吃菜……她嗓子哑得像是砂纸磨过。
院子里霎时静了一瞬。所有人都愣愣瞧着这个几乎被忘干净的女人。爹眉头拧起来,刚要骂,奶奶却拽他一下,脸上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哟,还知道出来也行,今儿老大好日子,她也该沾光。来来,大伙吃菜,吃菜!她别的不行,做饭还行!
我妈没吭气,把那一大海碗菜搁在院子当中的矮桌上,就又缩回黑影里,低着头,手垂着。
那点疑虑很快就被酒气和香味冲散了。男人们又吆喝起来,筷子抢着往碗里伸。小孩们绕着桌乱钻,嗷嗷叫着要肉吃。
哥被按在主位,爹给他夹了冒尖的一大碗:吃!我儿争气!吃了这碗,一路顺风!
哥笑着,大口往下吞。
我也想去夹,被人群挤得没边。不知怎的,我扭过头,去看黑影里的我妈。
她还低着头,一动不动。可偏偏那时候,院里那盏昏昏黄黄的灯泡的光,扫过了她垂在裤边的手。
那只手死死攥着,攥得指关节根根凸起,白惨惨的,还在微微发抖。
我心里猛地一抽。
突然——
哐当!
是哥的碗砸地上,碎了。
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脸在眨眼间从通红憋成猪肝紫,眼珠子可怕地往外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被踩烂的怪声。
咋了!老大!爹惊得跳起来。
呕——!
像是号令响了。
席面上瞬间爆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干呕。一个壮实汉子捂着肚子从条凳上滚下来,身子蜷成虾米,猛烈地抽搐。女人的哭嚎尖利地划破夜空。小孩倒在地上,吐着白沫,手脚胡乱地蹬踹。
香喷喷的宴席,眨眼成了炼狱。
爹眼睛瞪得滚圆,惊恐地看着这景象,他想朝哥那边去,自己却先一步踉跄倒地,身体扭曲着,嘴里冒出混着血丝的沫子。奶奶瘫在椅子上,眼珠瞪得快掉出来,死死盯着黑影里的我妈,喉咙里咯咯响,一个字也吐不出,头一歪,没了声息。
哥最后抽搐了一下,伸向半空的手软软摔下来,砸在地上。那双曾经装满光亮和盼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直愣愣地望着天。
死了。
都死了。
刚才还吵翻天的院子,只剩下几声断气的呻吟,死亡的气味混着油腻的菜香,呛得人喘不上气。
死一样的寂静里。
我妈动了。
她慢慢地,从黑影里走出来。脚步很轻,迈过满地狼藉和渐渐冷硬的尸首,那条拴了她半辈子的铁链子拖在身后,哗啦……哗啦……响得人头皮发麻。
她走到院子当中,停在哥的尸体旁边,站定。
昏黄的灯光照着她那张麻木的脸。她微微歪头,冷冰冰地扫视着这惨状,眼里没有一点波动,好像看的不是至亲邻里,只是一堆待扫的垃圾。
然后。
她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却瘆人的眼睛,穿透厚厚的血腥气,精准又狠地,钉死了我藏身的——院角那个破衣柜。
我全身的血霎时冻住,牙齿死死咬进手背,才没叫出声。透过柜门的缝,我对上她那双眼,深得不见底,没有一丝活气。
她看见我了。
她一直知道我在里头。
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却让人骨头缝都发冷的调子,轻轻说:
忘了。
这儿还剩只小老鼠。
……
柜门缝外,是血海地狱,是刚毒死了全家全村的我娘。
柜门缝里,是我吓破了胆、缩成一团的整个世界。
哗啦——哗啦——
铁链子拖地的声音,响了。
她一步一步,朝着衣柜走过来。
第二章
锁链的回响
哗啦——哗啦——
那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一下下砸在我心口上。
我蜷在柜子最深的角落,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掐断了。胸腔里那颗心疯了一样地撞,撞得肋骨生疼,撞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柜门缝隙透进的那一线光,被一个逐渐逼近的阴影吞噬。
完了。
这个念头冰锥一样刺穿了我。
她能挣脱拴了十几年的铁链,能面无表情地毒死所有人,又怎么会放过我我这只躲在柜子里的、忘了处理的小老鼠。
阴影彻底堵住了缝隙。柜子里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只能闻到木头腐朽的气味和自己牙齿打颤的腥气。
我等着她拉开柜门。
等着那可能沾着毒药的手伸进来。
等着和哥哥、父亲、奶奶他们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再也不会说话的尸体。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又像是在疯狂燃烧。
预想中的拉扯没有到来。
那冰冷的、拖着铁链的脚步声,在经过衣柜时,竟然……没有停留。
哗啦…哗啦…
它缓慢地、持续地,响了过去。
我僵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可一种更强烈、更诡异的好奇心,却像鬼魅一样勾着我。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把眼睛重新凑到那条缝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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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瘦削的背影正对着我。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目看一下这个她刚刚提及的小老鼠的藏身之所。她只是拖着那条沉重的铁链,一步一步,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院子另一头——那间锁了她整整十五年、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房子。
她走到门口。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是被她之前从里面弄开的。
她停下脚步,伫立了片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座沉默的、即将崩塌的碑。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她伸出手,抓住了那扇门的边缘。
然后,她把自己重新关了进去。
咔哒。
一声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响声传来。
那不是锁被撞开的声音,那分明是……锁舌重新卡入锁孔的声音!
她把自己,又锁回去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我的脑袋撑破。外面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是刚刚被她亲手终结的生命,而她这个屠杀者,却像个事不关己的人,平静地走回了她的囚笼,甚至还从里面……上了锁
院子里死寂无声。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静,在无声地蔓延。
我不知道在柜子里待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时辰。腿脚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深深的血印。
确认外面再没有任何声响后,一种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僵死的恐惧。
我用肩膀,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顶开柜门。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的声音在这死寂里尖锐得吓人,我猛地停住,心脏再次跳到嗓子眼。
没有反应。黑房子那边死一样沉寂。
我深吸一口满是死亡气息的空气,连滚带爬地从柜子里跌出来,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目光所及,尽是惨状。哥哥灰白的眼睛还望着天,父亲的脸上凝固着惊愕与痛苦,奶奶歪着脖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连滚带爬地远离那桌恐怖的宴席,缩到院子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杀所有人
她为什么又放过了我
她为什么……要回到那间黑房子里去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疯狂冲撞,找不到出口。
夜更深了。山风刮过院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温度降了下来,冰冷的露水混着血腥气,黏在我的皮肤上。
我死死盯着那间黑房子。
那扇门紧闭着,和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里面关着的,还是那个无害的、沉默的、需要我偷偷塞一块馍进去的母亲。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一切都彻底地、血腥地、无法挽回地改变了。
那座黑房子,不再是囚禁她的牢笼。
那里面关着的,是一个能毒杀全村的、我完全陌生的……恶魔。
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那只她忘了捏死的,小老鼠。
恐惧依旧冰冷地攥着我的心脏,但在那无尽的恐惧深处,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火苗,正挣扎着试图燃起。
那是恨吗
是对这个屠杀了所有亲人的女人的恨
还是……一种扭曲的、连我自己都害怕的……想要知道真相的渴望
我抱紧自己冰冷的膝盖,把脸埋进去。
山风呜咽着吹过死寂的村庄,吹过这个被重重山脉包围的、刚刚死去的院子。
天,快要亮了。
黎明的微光,会照亮怎样一个地狱
第三章
血锁
天光像是掺了灰,吝啬地漏进院子,一点点描摹出地上狼藉的轮廓。
我靠着土墙,一动不敢动。每一具僵硬的尸首,在朦胧的晨光里都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哥哥伸出的手,父亲扭曲的脸,奶奶圆瞪的眼……它们烙在我眼睛里,烧得生疼。
冷。刺骨的冷。从地上渗进来,从空气里钻进来,裹紧我单薄的衣衫,冻得牙齿止不住地磕碰。
可我不敢发出声音。
我的眼睛,像是被钉死了,死死盯着院子那头的黑房子。
门依旧关着。沉默地立在那里,吞噬了所有的声息,也吞噬了那个刚刚走进去的、我熟悉的陌生人。
她为什么回去
她为什么把自己重新锁起来
她在里面做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毒虫,啃咬着我的神经。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头,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但一种更诡异、更无法言说的冲动,却推着我,让我站起来。
腿是软的,踩在地上像踩着棉花。我扶着冰冷的土墙,一点点挪动,竭力避开那些曾经是亲人乡邻的物体,朝着那扇门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院子里的死寂被无限放大,风穿过篱笆的细微呜咽,都惊得我心头猛跳。
终于,我挪到了黑房子的门口。
浓重的、熟悉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我屏住呼吸,颤抖着,把耳朵贴上冰冷粗糙的木门。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死一样的静。
她睡着了吗还是……就在门后,同样静静地站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个念头让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我的目光落在门锁上。
那只是一把很普通的老式黄铜锁,挂在门鼻上。锁舌确实卡进了锁孔里——她从里面把自己锁住了。这怎么可能她之前又是怎么出来的
混乱的思绪纠缠不清。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把锁。
冰凉的触感。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细微、却绝对无法忽视的腥气,混在霉味里,钻进了我的鼻子。
那不是院子里弥漫的、浓烈的血腥味。更淡,更新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源头感。
是从门缝下面渗出来的。
我猛地低下头。
天色比刚才又亮了一些。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门板底部的缝隙里,有一道极深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液体,正极其缓慢地、黏稠地……向外蜿蜒渗透。
血!
是从门里面流出来的!
她不是回去休息的!
她不是回去沉默的!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压倒了一切犹豫和恐惧。
妈!
我失声喊出来,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徒劳地用手去拍那厚重的木门,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却纹丝不动。
妈!你怎么了!你开门!开门啊!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一道暗红色的血,无声地、固执地,向外蔓延,像一条丑陋的蚯蚓,爬过门槛下的尘土。
我疯了似的去拽那把锁,冰冷的黄铜硌得手生疼,却坚固无比。我环顾四周,看到墙根下有一块半截埋进土里的石头。我冲过去,用手刨开松软的泥土,把那石头挖了出来。
它沉甸甸的,边缘带着棱角。
我举起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把锁狠狠砸去!
哐!哐!哐!
刺耳的撞击声撕裂了清晨的死寂,一下又一下。锁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震颤着。
哐当!
最后一下,黄铜锁终于崩开,断裂成两半,掉落在泥地上。
我扔掉石头,手心被石头棱角划破的血混着锁上的锈迹,一片狼藉。我顾不上疼,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屋子里比外面更暗,只有门口透进去的微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母亲就倒在离门口不远的地上。
她的身体蜷缩着,还是那身灰布衣裳。那条粗壮的铁链,一端仍锁在她干瘦的脚踝上,另一端连接着墙角的基石,绷得笔直。
她面朝着门口,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门的方向,望着刚刚破门而入的我。
而她的左手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在目,皮肉外翻,暗红色的血液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浸透了她身下大片的土地,并且还在缓慢地、汩汩地向外流淌,流向门口……
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她毒死了所有人之后,回到这间囚牢,用某种方式,结束了自己。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像是冻在了血管里。整个人僵在门口,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生命的气息从她身体里,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殆尽。
为什么……
你杀了所有人,为什么最后又要杀死自己
你既然要死,为什么又偏偏放过我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满地尸骸的人间地狱……到底是为了什么!
剧烈的震颤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一步步挪过去,腿一软,瘫跪在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旁边。地上的血沾湿了我的裤腿,黏腻而冰凉。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碰她,却又不敢。她的眼睛空茫地对着我,里面映不出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答案。
目光绝望地扫过她惨白的脸,扫过那骇人的伤口,扫过这间她待了半辈子的、散发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黑屋子。
然后,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了她另一只手上。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而在她手边血迹斑斑的地面上,有几个用血写成的、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那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俯下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呕出来。我辨认着那血字——
别信……山外……
后面的字,模糊一片,被流淌的血污彻底掩盖,再也看不清楚。
别信山外
什么别信山外
山外……是哥哥考上大学的地方,是他说要走出去、再也不回来的世界。
母亲在最后的时刻,用血警告我……别信山外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她紧握的右手。
那里面是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混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鼓起毕生的勇气,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极其缓慢地,去扳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她攥得那么紧,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终于,她的手指被我艰难地掰开。
掌心里,不是我想象中的毒药瓶子,也不是什么锋利的刀片。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血浸透了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
纸块。
一封……血书
第四章
血谕
那纸块不大,被叠得四四方方,边角却被攥得有些破损,浸透了暗红黏腻的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它静静地躺在母亲冰冷僵硬的掌心里,像一个灼人的秘密。
我盯着它,呼吸都屏住了。院子里亲人的尸首,手腕上狰狞的伤口,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尖啸,却又在触碰到这小小纸块时,诡异地沉寂下去。
她拼尽最后力气留下的,是这个。
别信山外。
还有这个。
我的指尖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上面还沾着她的血,冰冷,黏稠。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死亡的味道,猛地刺入肺腑。我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那血染的纸块一角。
它被血黏在了她的皮肤上,我稍稍用力,才将它剥离。纸张湿软,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
我跪在血泊里,背对着门口透进来的、灰白的光,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地,展开那个纸块。
动作必须极轻极慢,浸饱血的纸张脆弱不堪。每展开一点,都有细小的血屑脱落。我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擂鼓一样响。
最先露出的,是一行字。
不是母亲那日留在桌上的、歪扭如虫爬的血字。这字是更早写下的,用的是褪色的蓝黑墨水,笔迹清秀而疲惫,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冷静,一行行,密密麻麻,写满了纸张的正面和反面。
这是母亲的字。我认得。她极少动笔,但我见过她偶尔在捡来的烟盒纸上写字,也是这样的笔画。
而最先映入我眼帘的那一行,就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猛地劈开了我的天灵盖:
招娣,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大概已经死了。村子里的人,也应该都死了。
我浑身一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早就计划好了。
她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就已经预见了今天的一切!
庆功宴,毒药,死亡……包括她自己的。
我的视线贪婪又恐惧地向下扫去,那些被血水微微晕染的字迹,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眼睛里:
别怪娘心狠。娘等这一天,等了十五年。从我被锁进这间屋子的那天起,就在等。
你爹,你奶奶,这村里每一个人,都不是你看到的样子。他们是鬼,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十五年前,娘不是自己疯的,是被他们逼疯的,被他们联手……逼进了这间黑屋,用铁链锁住,成了他们眼里‘安分’的疯子。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前闪过父亲呵斥我远离母亲的画面,闪过奶奶厌恶的眼神,闪过隔壁阿嬷拉着我说她不清爽时那笃定的表情……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他们怕我说出真相。他们需要一个‘疯女人’来掩盖这村子肮脏的秘密。关于你外公外婆的‘意外’去世,关于后山那个再也填不上的废矿坑,关于……山外来的那些人许诺的、最终落到他们自己口袋里的‘补偿款’。
山外!她提到了山外!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个字上。
你哥考上大学,是好事,也是催命符。他一旦走出去,见了世面,有些被埋藏的事,就再也盖不住了。他们不会让他走的。庆功宴……本就是一场杀局。不是我们杀他,就是他日后被‘意外’死在城里。
娘只能先下手。用他们准备的药,喂给他们自己。这很公平。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扭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哥哥兴奋的脸,父亲拍着他后背的手,奶奶煮的鸡蛋……所有温情的画面在这一刻彻底碎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令人作呕的真相。
招娣,我的女儿,娘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把你生在这魔窟里,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最后,还要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字迹在这里有些模糊,似乎有水滴曾经落在上面,晕开了一点墨迹,又被血水覆盖。
别相信任何从山外来的人,尤其是打着‘投资’、‘开发’旗号的人。贪婪会吃人,他们和村里这些人,是一路的。你外公外婆就是信了他们,才……
后面的几个字被一大片血污彻底糊住,再也无法辨认。
信的内容在这里戛然而止。
下面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一片沉默的血色。
我捏着那封浸满血的信纸,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恨吗
该恨谁
恨眼前这个写下血书、毒杀全村的母亲还是恨外面那些躺在那里、我曾称之为亲人乡邻的鬼
巨大的荒谬感和虚空感攫住了我。支撑了我十五年的世界轰然倒塌,露出底下狰狞扭曲的根基。我所认知的一切,都是假的。
母亲不是疯子。
他们是。
这个村子是。
而她,用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撕开了这层面皮,也将我彻底抛弃在这真相的血泊之中。
别信山外……
她最后用血写下的警告,和信里的内容重叠在一起,像一道冰冷的铁箍,死死缠住我的未来。
山外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恐惧,如此决绝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敞开的门,望向院子外面。层层叠叠的大山,像巨大的、沉默的囚笼,将这一切血腥和秘密紧紧包裹其中。
而山的那一边,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哥哥一心向往的、却被母亲用血诅咒的世界。
一阵冰冷的山风从门口吹进来,卷动着信纸的边缘。
我猛地惊醒,小心翼翼地将那封血书重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枚滚烫的、足以炸毁一切的炸弹。
我不能留在这里。
守着满地的尸体,守着这个空了的黑房子,我会真的疯掉。
母亲用所有人的命,给我劈开了一条血路。
我必须走。
走出这重重大山。
去亲眼看看,山外到底有什么,能让贪婪吞噬人性,能让我的母亲,选择如此惨烈的复仇与……解脱。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永远沉默的母亲。
她的眼睛依旧空茫地睁着,望着门外,望着她未能走出的重山。
我伸出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睛。
然后,我转身,迈过门槛,走出了这间囚禁了她半生、也最终成为她坟墓的黑房子。
晨光惨白,照亮了宛若地狱的院落。
我没有再看那些尸首一眼。
我攥紧那封血书,一步一步,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脚下,是母亲和无数人用血铺成的路。
前方,是迷雾重重、被血诅咒的群山之外。